第二十一章狗子
狗子要走了。戶口、糧食關係等手續已經辦妥,啟程就在三兩天之內。
那天晚上,獨自一人在田野徘徊到半夜,我終於走出了感情的低穀。心潮剛剛平靜了些。狗子要展翅高飛了,飛出農村這個落後、狹窄、苦難的天地。從此不再和我是同一個階層的人。這猶如一塊石頭又投進我稍平靜的心海裏,使剛平靜下來的海麵又起了波浪。
狗子是我幾年來可以信賴的朋友,他今天要走的這一步,那是必然的,即便不接他的父親的班,到一定時候,也會脫離農村,走上工作崗位。因為他舅是大煤炭基地的副長官。招工那還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狗子比我小三歲,沒有吃過苦,沒有受過任何罪,也從不為最基本的生活——吃穿擔憂。而今,他又不費任何氣力就得到了農村人人羨慕,想得到而得不到的國庫糧戶口,月月豐潤報酬的工作。如果求上進、謀發展、有文化、有能力,還可以弄個一官半職的。
然而,我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前途在哪裏?我看不到。
相比之下,這是多麼的不公平啊!
我很煩,我什麼都沒有,我的家庭沒有值得一說的,親戚也沒有有權有勢的。不過我為朋友的幸運而高興。這是一種矛盾而複雜的情緒。
另一方麵,狗子要走了,我心裏感到依戀不舍,“交友滿天下,知心能幾人?”,真正的朋友沒幾個,心裏怎能不難過?狗子對朋友很義氣,他曾多次幫助過我。
那年,去中州市看六和塔。到中州市的中心六和塔親自看看,摸一摸,這是從小的一個願望。記得在果樹園時,每天的清晨,站在那座破窯頂上向東瞭望,清晰的六和塔頂就會出現在視野。不止一次聽老人們說過,牛城的世充廟台階與中州市中心的六和塔塔尖在一個水平線上,這說明中州市的地理位置相當低窪。所以站在古鎮的破窯頂上能看到六和塔尖。
中州市的六和塔,是六個麵的圓錐體形。不知是什麼朝代,六和塔的一個麵坍塌下來。據老一輩說,這個麵坍塌的時候,三天三夜,塵埃蔽日。尖端部分倒塌在牛城縣境內。因此,那個地方名塔尖莊。年代久了,塔尖的字音起了變化,變成了現在的塔頭村。
兒時聽老人講,中州市的六和塔鎮壓著一些妖魔鬼怪,倘若塔倒了,妖魔鬼怪就冒出來禍害人間。因此,那時的六和塔在我心中是神秘的。就暗下決心有朝一日去中州市六和塔下瞻仰一下它的風采,親手摸一摸這神秘而古老的建築。
有的說是磚石結構,有的說是土木結構。不然,為什麼中州市的地勢低窪得像在一個坑裏一樣?那是建塔時挖土取土造成的。
終於,在那年的春天,我和狗子一塊騎車去專程實現我這個多年的心願。我借了一輛破舊自行車,狗子騎的是自家的新自行車。路上,我倆迎著初升的太陽,迎著和煦的春風,迎著白如雪的梨花,向中州市飛去。
“聽說政府要修複坍塌的一麵。”狗子騎得快,新車沒有雜七雜八的聲音,隻有“沙沙”的車胎摩擦地麵的細微聲響。他回頭扔下一句話,正好被我的耳朵接住。
“是呀,聽說六十年代初,周總理曾驅車前來視察,周總理圍六和塔轉了一圈,搖搖頭說,修補不上,然後就走了。”我狠狠地蹬了幾下車,衝在狗子前麵把話扔給他。
“那人們還不把總理圍了,誰不想親眼看看這位偉人呢?”狗子又超過我在前麵說。
狗子慢下來,估計他的腿沒勁了。沒經過艱苦的生活,也沒幹過力氣活兒,能有什麼勁。我的勁頭剛上來,舊車要和新車比一比、賽一賽,可他先軟了。
“想得美。那偉人是誰想見就見的嗎?誰想看就看的嗎?你有空,總理日理萬機可沒那閑工夫。他是暗著來的,沒通知任何單位。等周總理回到北京後中州市的領導和人們才得知消息。”在狗子麵前,我的口氣好像比中州市的領導知道的還早。真是自欺欺人!充大個黑豆。說完了,我覺得有點狂。
進了西關火車站,我騎的自行車前輪有了問題,車輪扭捏起來。壞了!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一絲不祥的感覺提上心頭。湊巧到了中州市裏,距六和塔還有一條街的路程,車輪轉不動了。車瓦圈靠上了前叉子。向六和塔方向望一望,樹木和高大的建築遮住了視線。我歎了口氣,隻好停下來修理自行車。聽修車人說了一大套自行車壞得很嚴重的說詞。無可奈何,隻好修理。
頹廢地坐在一旁,看著修車人忙碌起來,我沒有了任何情趣。狗子焦急起來,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我隻好對他說,該去什麼地方就去什麼地方,別管我了。
狗子一人去轉悠,也沒意思,隻好耐著性子陪著我。整整兩個小時才修好自行車。
“多少錢?”
“五塊六角。”,“這樣吧,少收你六角,給個整兒算了。”
我一聽傻了。瞪著眼,半天說不出話。隻說看看六和塔,親手摸一摸,實現多年來的心願。也沒計劃買東西,更沒打算吃飯。完成心願,撥馬而回。帶什麼錢?更何況也沒錢可帶。五元錢,這也太嚇人了。
看我的神情,修車人解釋說,換了兩圈鋼珠,兩個珠碗兒,還有兩邊的,還有……
兩個,兩圈,怎麼都是成雙的?我看是雙刃劍,專殺割窮人的。我家又沒自行車,也不懂自行車上的零件。你怎麼說怎麼是,我隻是挨宰了。
一個好勞動力幹一天活兒,工值8分錢人民幣,我幹一天活兒,才掙7分5厘人民幣。五塊錢,得幹多少天啊!
我不說話,也不掏錢。因為我沒錢,兩眼直盯著修車人。
“怎麼要耍賴?那你可要知道馬王爺長著三隻眼!”修車人看著我的樣子,以為要動武。順手抄起虎口鉗,惡狠狠地說。
狗子連忙上前拉住:“哪裏,哪裏,他有病。”狗子指指腦袋“這兒有問題。”說著從袋裏掏出錢。修車人看到了錢,臉上的怒氣馬上消失了。“好、好、正好”修車人一邊裝錢一邊高興地說。
“走吧”狗子拽拽我的衣角。
“真他媽坑人!”推車走出了一截,我憤憤地說。
六和塔近在咫尺,但我哪有心思欣賞呢?五元錢像一塊大病,貼進我的心窩裏,叫我疼痛,叫我難受,叫我沉重。怎麼向娘交代呢?如果娘知道了憑空出去五塊錢,她還不心痛得要死要活。
一路上長歎短歎。狗子知道我心情不好,也不說話,隻是默默地騎車。進古鎮村時,他停了自行車,“我知道你家困難,修車的5塊錢,對你來說是個大數,回去也不好向大人交代,你別還了。隻當咱倆破費了一頓。”
“那……那怎麼行?”我結巴起來。
“怎麼不行?咱倆是不是朋友?”
“是呀”
“承認是朋友,那就什麼別說了,再見吧。”他蹺腿上車走了。那麼輕鬆自然。
感謝狗子,他幫了我的大忙。也等於幫助了我的家庭。娘免去了為五塊錢而痛心,我也不會因五元錢兒難受。弟弟和妹妹也免去了和我一場爭吵。我免去了被弟弟妹妹數落和揶揄。實在是無能,去了一趟中州市,竟給家庭帶來了這麼大的經濟損失。
狗子不但從物質上幫助過我,而且從精神上也幫助過我。他從不對我說泄氣的話,沒有文人的哀愁。每當我們坐在一起談起將來時,他總是鼓勵我一番。他始終以為我有才,不是土裏刨食的料,遲早是要衝出農村這個牢籠,施展自己的才華。他使我相信,天生我才必有用。在我失望的時候,他曾多次鼓起我生活的風帆。與蘭天緋的相遇、相識、相愛,都是他的功勞。盡管後來出了意外,他還依然替我打抱不平。
狗子,我的好朋友,感謝你,真誠地感謝你。
狗子的真名叫劉運來。他出生時很困難,收生婆無奈之下隻有用刀子把邊割一下。由於收生婆的不小心,刀尖劃著了狗子的腦袋。因此,一生下來,狗子頭上就有個傷疤。等到了上學,一塊的孩子們就問他是怎落下的,狗子說不出,就回家問母親,母親不好意思說實話,謊稱是狗咬的。後來不知道怎麼就叫起了狗子。也許是父母怕他不成人,才故意叫了這麼個名兒。
狗子的爸爸常年在外,隻有到了春節才回來一次。因此,也就有了風言風語。
記得那年,我去狗子家玩,他們隊的生產隊長劉青瀾在炕上躺著,狗子媽和他說話的樣子很親密的。當時,我也不懂什麼,才十來歲的孩子。隻覺得狗子的媽看劉青瀾的眼光很亮,很熱烈。那時不知道什麼深情、脈脈、眉目傳情之類的詞語。
兩個大人,也不在意一個孩子。
狗子的媽,個子高高的,豐豐滿滿,麵皮也細膩,嘴巴也不大。在農村算是風韻的女人。隻是眼睛小了點兒,眼皮老像是腫著似的。說話也有點做作,但這不影響她的魅力。
狗子和我們是鄰隊。幹活兒時常見麵。
劉青瀾個兒高大、肩闊體寬,眼睛圓大。在農村數得上強壯男子漢。可他老婆常年臥病在床,哪能滿足劉青瀾這個強壯男子的欲望。於是乎劉青瀾與那娘兒們就演出了一場風流韻事。
講別人壞話的人嘴裏流出了哈喇子,就像是他本人在偷吃別人家園裏出牆的桃子。
第十二生產隊人少地多,隊長常揀著輕活兒給那娘們兒派。當然這是小事,不算什麼,但這份情義珍貴。一個有情,一個有意。一個欲火正旺,一個情欲難禁,這事就好辦了。
愛傳播別人閑話的人拿腔捏調的,像說評書的一樣,關鍵時候還停一停,調一調人們的胃口。
有一天,劉青瀾乘機溜進了那女人的家。這個女人整天寂寞難耐,雖然不間斷地用眼睛傳傳情,但解決不了根本問題。你想啊,生活條件優越,不愁不焦的,年齡正當年,能不憋得慌嗎?於是她就趕忙……
“撲上前,抱住劉青瀾。”人們急不可待地說出了下邊的話。
說話人咽下了口水,笑了笑接著往下說:趕忙抄了兩個菜,家裏現成的酒,兩個人對飲起來。一瓶子下肚,兩個人都有點冒火。屋裏燈滅了,兩個人都得到了滿足。
有種人專造一些桃色新聞為樂。我白了剛才講話的人一眼,心裏很惱火,狗子是我的朋友,這簡直是對朋友一種侮辱。
“純粹造謠!”在休息的人群中,我小聲爆出一句話。但大家都聽到了。少數人附和著說:“對!純屬造謠,瞎編。”
“造謠,誰造謠?這是我親眼所見。”
“你親眼見了?”
“我倒沒這眼福,是同院裏。”
人們默然了。
我知道和狗子同院還住著一家,也是十二生產隊的。
“這個口子一開,兩個人就閘不住了,經常來往,關係非常密切。”講話的人以為人們都相信了他的話,緊接著又補充了兩句。後來,劉青瀾得了腦血栓,聽說那娘們兒又同一個年輕光棍好上了。
記那個冬天,我們保衛人員夜間巡邏,白天休息,青年人睡上半天就睡不著了,狗子來找我,他臉上失去了往日的嘻笑,像是很惱火。
“跟我去一趟。”狗子繃著臉說。
“幹什麼?”
“你甭管!”狗子有點不耐煩,我隻好跟著走出去。
“你去了就在屋門看著就行了。”狗子沒頭沒腦地話,使我莫名其妙。我稀裏糊塗地跟著他走。
我倆闖進一個院子裏,那是一個光棍漢的家,他一個人正在屋裏收拾什麼。
狗子掀簾進屋,一句話不說,揚起手中的三節手電筒,照著腦袋就砸,一連幾下,打得那人隻嚷:“打死人啦。”
狗子招呼一聲“走”,我隨他走出去。問他為什麼打他,狗子沒言語,我也沒再問。
謠言說,狗子撞見了那個光棍與他媽的勾當。狗子把光棍狠揍了一頓。事後,光棍向狗子媽訴苦,女人隻好再安慰安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