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永別
這一年,古鎮拉上了電線,安裝上了電燈,祖祖輩輩黑燈瞎火的日子結束了。油燈如豆成為曆史。
按照正常發展,本應該早已結束的過去,但各級政府和部門隻顧了“抓革命”搞革命鬥爭,鬧派性,直到七十年代中期才解決了照明問題。
埋頭過日子的莊稼人沒有想那麼多,想了也不管用。畢竟不用煤油點燈了,隻要手一拉,“嘎吱”一響,滿屋光亮,不管是紡棉花,還是拐線團;不管是搓麻繩,還是納鞋底;不管是補補丁,還是織布。都看得清清楚楚。快板書裏說的:“油燈碗,不大一點兒。奶奶在燈下把活兒做,手上不知紮了多少窟窿眼兒,媽媽在燈下把活兒做,熬了個九百九十九度的近視眼兒……”不會再出現了。
人們高興得手舞足蹈,尤其是婦女們高興勁就甭提了。
我們家剛蓋上新房,接著又安上了電燈,嗨,真是喜事接踵而來。萬事俱備,隻欠東風。我喜不自勝,常常無緣無故地偷笑。
父母親看著我高興,他們的眉頭也舒展了許多。二妹妹不好,什麼事情當你正在興頭上的時候,她專潑冷水兒,扯後腿兒,拔氣門芯兒,讓人掃興,讓人敗興,讓人不舒服。
“哎,別自我陶醉,悠著點兒,別等到了最後喝藥上吊,尋死可沒人救。”妹妹見我高興,她當頭來一瓢涼水,“小心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個成語你應該懂,大文學家,不用我解釋了吧。人啊,別高興得太早了,更何況還有樂極生悲的時候呢。”
她沒頭沒腦地來了一通,不管你的感受,也不管你的死活。話語冷嘲熱諷還夾帶著揶揄。她嘴裏哼著“刀米索,索米刀……”輕鬆地揚長而去。給別人留下一肚子火,一腔子氣,一腦子疑問。
自己是高二的學生了,學習成績不冒尖,不琢磨著下點兒功夫,什麼事都有你,亂多嘴。隻學了幾個成語,在我前麵賣弄!
我瞪著她的背影,氣得嘴歪眼斜。心裏不免生些涼意。
那天噩夢的情景又一幕幕浮現在我的腦海裏。我不由得心驚肉跳。
不,不可能。我相信蘭天緋的眼睛,她的眼睛告訴了我一切。她的意誌是堅定地,她的心是不會動搖的。
自己嚇唬自己,做夢也算數?別疑神疑鬼的,別太神經質了。妹妹隻不過是在開玩笑,在說風涼話兒,在調侃。幹嗎那麼慌慌張張的?“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愛情真的就那麼重要?真是愛情至上者?是不是受了文學作品的感染?那是小說。
反反複複的自問自答,如亂麻紛緒。
如果夢能預兆什麼,這夢應該是吉兆。小時候聽父母親說,夢與白天的事情是相反的。假設夢中事成,那麼就是事敗;如果夢中事敗,那就是事成。於是,我又歡喜起來。
幾天後,聽到了令我不快的消息。
那天吃飯後,走出院子,站在門口,我呆呆地望著胡同拐彎處,希望看到一個人的身影——狗子。連日來,我心中鬱悶,也很煩惱,像有什麼事似的。
“該死的狗子,該來時不來,不該來時天天瞎串。”我莫名其妙地罵起狗子來。
站了好一會兒,也看不見他的影子。夜幕降臨了。長時間在一個地方注視,眼睛酸酸的,睫狀肌也疲勞。收回目光揉一揉眼睛,使睫狀肌恢複一下。
我知道到了這個時間,狗子不會來了。我很失望,無可奈何地慢慢踱著步子,回到院中。
“……正追求蘭天緋”二妹妹的聲音使我震驚,止住腳步,屏息細聽。
“聲音輕點兒,讓你哥聽到了又該上火了。”母親低聲警告二妹妹。
“聽不到了,早出門了。”
“就是那個二毛子,他爹現在是大隊治保主任,革委會副主任。”
“對,二毛子正好和蘭天緋是一個生產隊的。田間地頭天天常見。二毛子的爹直接管著‘黑五類’,蘭天緋的爹不是也戴著帽子?”
“聽說,蘭天緋不同意,她的父母親也不讚成,二毛子是出了名二流子懶漢,光吃不幹,好人家的姑娘誰肯嫁給他家。”二妹妹又說:“可經不住老是磨呀。聽說,二毛子的爹托了幾起人去蘭天緋家遊說,結果人家一家子還是不同意。”
認為我不在家,娘和二妹妹一應一答地搭訕著。沒想到我就在院裏,聽了個一清二楚。
好,蘭天緋果然有骨氣,不向權貴低頭,不向權勢低頭。她的父母親更是可敬。自己頭上有金箍,竟不怕得罪念咒人。書香門第、知識分子家庭果然不同凡響,敢與社會抗爭,敢與權貴抗衡。
傲骨錚錚,可敬可歌。
我讚頌著蘭天緋一家人,同時,也對二毛子一家人的行為充滿了鄙夷。
“也難說,俗話說,低頭不見抬頭見,能得罪遠親,還不得罪近鄰呢!”
娘把這些話語用在了這兒,那也得看是什麼事,分什麼情況啊。
我心裏嘲笑著娘把俗語不看環境地亂用。
人老了就是差點兒,這哪兒對著哪兒呢?
愛情,你們懂嗎?什麼是愛情,你們哪裏知道。別說這個小小的情麵,也別說那微不足道的物質條件,就是高官厚祿,錦衣玉食也難以收買。
這麼說吧,生命值錢嗎?這愛情比生命還貴重。為了愛情,生命也可不要的。除非山無棱,天地合,一切都不複存在。你們想,那可能嗎?山,什麼時候無棱,天地豈能合。說這些,你們能懂嗎?
黑暗中,我發出微微的冷笑。
“什麼事都不是絕對的,是相對的。”妹妹把偉大的語錄都用上了。
“什麼事都有可能。”妹妹又說了一句。真讓人煩,她專會說喪氣話,真是喪門星!
“你想啊,娘,人家二毛子小夥子長得比我哥高,個頭大,粗腿大胳膊的,人家生活好,吃的好,又白又胖,五大三粗的,有男子漢的高大、魁梧……”
那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我朝著屋裏狠狠瞪了一眼,幾乎要喊出聲。
妹妹還真上了洋勁,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騾子個兒大,豬粗壯,膘肥,那還不是牲畜一個。難道四肢發達就能當蘭天緋的丈夫?就可以娶蘭天緋?
他也配得上蘭天緋,憑什麼?這蘭天緋是何許人也,他知道嗎?那是有才華、有思想、有作為的最優秀的女子,是冰清玉潔的淑女,是天生麗質,氣質高雅的姑娘。不管誰都可以向她求婚嗎?那也太不自量力了,也太輕視蘭天緋了。
在農村,也隻有我這樣的青年才有資格,才有條件,才配得上她。
我,自我陶醉地想。
奇怪,不知什麼時候,丟棄了自卑變成了另一個我。
“再說,人家的家庭條件多棒,他爹原來在什麼稅務所,集斂了不少錢財,五間正房寬大豁亮,另外還一麵配房。比咱家強多了。”
真俗氣!高中文化的青年人了隻講物質享受。蘭天緋是一般的庸俗人嗎?人家可是出類拔萃的。不光是才華和容貌,還有思想意識、觀念,其中就有愛情觀。
超凡脫俗。你懂什麼是超凡脫俗嗎?
“不講物質條件是傻子。這是人最基本的要求。連最基本的條件都沒有了。人,活著太苦、太累,太委屈。那還有什麼意思?”
你知道什麼?暫時沒有,將來會有的。我永遠是農村一社員嗎?你也太低估你哥哥了。人家蘭天緋就有眼光,她的父母親就看得出來,你就看不出來。困難是暫時的,誰還沒有走背運的時候,古時薑子牙——薑太公還有倒黴的時候呢?沒聽老人們常說嗎?薑尚販牛,羊貴;販羊,牛貴;牛羊一齊販,牛羊都不值錢。孔子,孔聖人還曾周遊列國不得誌;共產黨鬧革命還有低潮的時候,難道我就沒有困難時期嗎?過了山窮水盡的時候,牛奶會有的,麵包會有的。
我想起了前蘇聯人的一句話。
……
“最關鍵的是二毛子的父親,大權在握,專管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常說‘縣官還不如現管’呢?這可是殺手鐧呀!……”
屋子裏寂靜了,好一會兒沒人說話。
“娘,這裏邊的威力有多大,你們老人們最清楚。”
娘沒有吭聲,也許是被這句話震住了。屋裏又是一陣寂靜。
我愣了一下,果真按著二妹妹的話展開想象,這裏邊的內容的確深奧豐富。腦海裏迅速閃過一連串的設想,果真厲害。不由得激靈靈打了一個冷戰。
心理上出現了危機。使得連日來情緒不穩,坐立不安,像丟了魂,失了魄一樣。
飯也沒滋味,覺也睡不好。這忐忑不安的情緒又帶入了勞動中。幹活兒時出現了從未出現過的差錯。耪草時竟把山藥苗當草耪下來,留下了不該留下的草。幸虧山藥苗根還能滋生蔓枝,不然豈不是犯了“毀滅天苗”的彌天大罪?
我努力平靜自己。把內心的焦慮和擔憂打算向劉淼傾訴一下,希望他能指點迷津。當我坐在他那低矮憋氣的小屋時,又把要出口的話咽了回去。
在愛情上,他能懂什麼?他從未嚐試過,也未曾經曆過。
他有淵博的知識,豐富的才華。但在婚姻愛情方麵,他是一個白癡,一無所知,一無所曉。因為他是一個獨身主義,在他的腦海裏,在他的心靈深處沒有男女情愛,沒有男女性愛。在他的心田裏,從沒有播種過愛情的種子。在男女感情方麵,他一無所知。他至今未婚,童子身一個。
我隻得敷衍幾句,鬱鬱而出。
實在憋不住,隻好托狗子約出了蘭天緋,想問個究竟。
她出現了,輕盈的步履,婀娜的身姿。是那麼雍容,那麼飄逸,那麼燦爛。
花般的笑容,深情地呼喚,親昵的語言,給了我無限的溫馨和幸福。
她知道了約她出來的目的,明白了我內心的憂愁和不安。她給了我明確的答複,她走了,依戀不舍。
是的,日月不分,天地混沌,江水倒流,我們也不會分散。
她輕柔的話語是對著我的耳朵說的,悄悄地,柔柔的。我倆擁抱著,她吐出的熱氣瘙癢了我的耳朵,她柔軟的紅唇吻熱了我的耳輪。
我心醉,我欣喜,我狂歡。幸福的海浪打暈了我,似乎忘記了我的存在,忘記了我是誰,我在哪裏。
我倆互相用力緊緊貼著,互相支持著……
心裏有了底,任憑風浪起。我穩坐釣魚台。
“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今日得寬餘。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我嘴裏吟誦著毛主席的《水調歌頭·遊泳》,在莊稼地裏和社員們一起幹著活兒,心裏恬靜極了。
我的好朋友啞叭走了好運,有信兒說他要去牛城縣文化館工作。啞叭心靈手巧。耳聾,心不聾;嘴不會說話,心卻會說話。他會剪紙,又會畫畫兒。字寫得也好。每到春節,人們紛紛去找啞叭剪窗花。自從演過電影《孫悟空三打白骨精》之後,啞叭剪窗花時就增添了新的內容,不再是以前花卉大展覽。除了保留幾種花,如牡丹、菊花、荷花,再剪出的是人物,如孫悟空、豬八戒、唐僧、沙和尚還有白龍馬、南海觀音。不管是人物還是動物,個個剪得惟妙惟肖、鮮活如生。
當人們衝他伸出大拇指誇他時,啞叭卻害羞得像個大閨女。
應該讓他的一技之長得到充分發揮。
我為啞叭這個老朋友有了一個公家的飯碗兒慶賀。
明天啞叭要走了,我去看他。一是向他祝賀,而是與他惜別。
“咿咿、呀呀……”啞叭向我比劃著,樣子很興奮,手有點抖。大概是激動地原因。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說,上邊要他去畫幻燈片,寫字什麼的。
那時,農村看電影的機會就很少。開大會時用幻燈片做宣傳,把農村的好人好事用幻燈片演一演,農村的大人小孩兒都很有興趣。有時,配合著幻燈,說說快板,給人以娛樂和教育。
向啞叭比劃一番,我的意思是向他祝賀,今後不用刨莊稼地裏的土坷垃,不再是汗流滿麵時,無可奈何地用手背抹一抹。
我的拇指和食指快速地動幾下,接著往上衣兜裏一裝。意思是說,你今後要掙工資了,有錢花了。
啞叭高興地笑起來,眼角裏似有淚花。
第二天一大早,啞叭要走了。街道上彌散著一些霧氣,天似乎很冷。我來送他,他拉著我的手,嘴張了張,沒出聲,麵部的表情很難過。終於,他背起鋪蓋和另一個人結伴步行,到二十裏以外的小火車站坐車。
祝福你,無依無靠的可憐人;祝福所有的好人都有一個飯碗。我望著遠去的兩個黑點在鄉間路口消失了,才回頭向村中走去。
送走了啞叭後,我的心情幾天也好不起來。有喜有悲,喜的是老朋友端起了公家的飯碗;悲的是自己仍是麵朝黃土背朝天,依舊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社員。
啞叭倘有出頭之日,我何時才能展翅高飛?也許我是個笨重的鳥,根本就飛不起來。如同地上蹣跚的鴨、鵝,雖生有翅膀,但永久也飛不起來,最多隻能撲閃幾下翅膀,雙腳離地三五步,就不得不落下來。
我想起了小時候,爹把我比喻成沒有靈性的條子山藥秧。難道我永遠是一支沒有靈性的條子山藥秧?
晚上,刮了一夜大風。清晨,無聲無息,靜悄悄地。風,像做了壞事的小孩子,恐怕挨打,早已藏得無影無蹤了。院裏的幾棵花被吹得七零八落,花枝殘倒在地上,像奄奄一息的重傷員,再也無力站起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是受了蘭天緋的感染,栽培了幾棵花,沒想到……
我看著這被風蹂躪的花枝,感到一陣惆悵。
狗子的父親來了信,說單位有了指標,要安排老職工的子女上崗。看樣子狗子等不到他父親退休,就要提前參加工作了。那裏是全國有名的大廠礦,掙錢多,待遇高。狗子真有福氣!用不著奮鬥,一生下來就給他準備好了,端公家的飯碗是遲早的事。
蘭天緋那邊的消息不斷傳來。一會兒說,她父母不同意;一會兒說,蘭天緋又同意了。隔了一陣子,有人傳來信兒說,蘭天緋已經和二毛子訂了婚。又過了十幾天,人們傳言蘭天緋秋後要和二毛子結婚,還說她父母死活不同意,蘭天緋執意要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