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姐夫
“學習班的事過去了沒有?”回到家,顧不得吃飯,顧不得喝水,我迫不及待地問。
父母親說,你逃跑的第二天,大隊就來了一幫子人,他們認為你藏在家裏,結果沒有找到,從那以後再也沒有來找過。
家裏人沒受到株連就好,不然,我心何安?
弟弟又告訴我說,學習班其他人員,雖然當時解脫了,但後來又把他們弄起來,讓他們遊街示眾。據說劉誌興他們拆卸生產隊的柴油機零件,私自賣了買了酒喝,還搞賭博。
果然善惡有報,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當時我曾反對他們這樣做,劉誌興因此把我當成仇人。
我暗自慶幸當時的聰明之舉,不過我相信,不管到什麼時候,與劉誌興之流是不同類的人。
“管你參與不參與,如果你在家,一樣讓你遊街示眾。”弟弟說。
我不服氣地說:“為什麼?憑什麼?”
“不為什麼,不憑什麼。凡是學習班的人都有問題,都是壞人。這就是文化大革命的繼續,這就是派性的脾氣。”
弟弟已讀高中了。他比我強,比我命好。我呢,小學讀了四年級,初中讀了半年就被開除了。
他說得對,我默然了。
原大隊的一把手下了台還不算完,挨了打,受了皮肉之苦,最後戴上了帽子,打入黑五類之列。後來也逃走了。現在也回家了。上了台的執政派仍不放過他。因為他是下台派的頭兒,鳥無頭不飛,蛇無頭不行。他這個頭兒直接威脅上台派的政權。
可我呢?什麼都不是啊!最多是個跟著時代跑的年輕人。
“你不同,是個文化人,有名的‘秀才’……”我想起劉大炮的話,這些話對我產生了二重心理:一方麵我很倒黴,學習班上解脫不了,被逼得逃往他鄉;另一方麵這些話,肯定了我的才華,使我虛榮心感到滿足。證明了我不是一個平庸之輩,不是無能的人。
既然沒有了近憂,爹和我就繼續考慮謀劃蓋配房的事。
三行根基石確是一項大的開銷。錢從哪裏來?爹犯愁,我也很焦慮。如果解決了這一項,其他的問題就不成問題了。思來想去,終是束手無措。
第二天,我去了姐夫家。把去水庫帶走的被褥還給了姐姐。
兩個小外甥女王靜和王敏抱住我的腿,“舅舅我餓,我餓!”孩子童稚的喊聲把我的心震碎了。舅舅兩手空空,沒有什麼帶給他們吃的。對不起了,孩子們。如果將來舅舅有了出息,脫離了農村,掙了工資或有了錢一定給你們買好吃的。
我愧疚地看著兩個可愛的孩子,無言以對,心裏難過極了。
姐姐連忙把孩子趕走了。
與姐姐說著話,自然就提起了蓋房子的事,提起了根基石這個棘手的老大難。沒想到姐夫一口應了下來。他說,別的沒有,力氣有的是。開山鑿石我能行,一分錢不用花,隻等用車拉。今冬臘月我少掙點兒工分,什麼都解決了。
姐夫說得天花亂墜,我聽了心花怒放。但看看姐夫等閑視之的神情,我有些將信將疑。
姐夫比我略高一點兒,身板像我一樣,雖然不是太單薄,但也不是膀大腰圓、魁梧的彪形大漢。平時,生產隊管得緊,他也隻能土裏刨食。聽說有時也偷偷進山開鑿點石頭,壘壘豬圈,砌砌牆根的,然而,這些畢竟不是我親眼所見。
“你姐夫這個人雖說窮,沒文化,也不是那響當當的好小夥子,但是個實在人,說到做到,不怕吃苦,不怕累。你回家跟咱爹娘說一下,隨你姐夫一塊進山,也好給他搭個下手。俗話說,添不了斤,添個兩兒。總比一個人強。”
姐姐的話,給了我莫大的歡欣。如果說姐夫的話不太可靠,那麼姐姐的話是確而無疑的。
最大的困難解決了,蓋房子就沒有問題了。我高興地想。
回家路上,寒冷的西北風刮得太陽的臉都變成了蒼白色,可是我興衝衝的連蹦帶跳,一點兒也不感到冷。仿佛新房就在眼前。明天或後天我和蘭天緋就住進新屋。有了盼頭兒,有了希望。路也平坦了許多,天氣暖和了許多。
人貴有自知自明。我有嗎?
恍惚之間覺得清楚自己一點兒,知道是一直太脆弱,情緒敏感。不過也容易滿足。無論是受多少罪,吃過多少苦,隻要苦後稍有點補償,稍有點希望,稍有點盼頭,心誌馬上就會轉移,如小孩兒一樣。苦算什麼?苦過去後有希望有甜就行。
我一路興奮,一路憧憬,一路歌唱。
“你姐被分出來,很窮的,就連鹹鹽都買不起,口糧也不夠……”
娘說著話,淚花在眼裏轉。
這我清楚,逃跑那天晚上,姐姐把山藥麵疙瘩湯裏放了點鹹菜湯代替鹽。
“大人吃不飽,孩子們也受罪,把山藥麵帶著點兒,還有點玉米麵也帶上。”
我想起王靜王敏,孩子純淨的眼睛裏流露出饑餓的光。
娘接著說:“你姐夫給咱家鑿石頭,不掙錢,哪還能管著你吃飯。”
是的,姐夫賠上了工分,搭上力氣,我去他家住,還得在那兒吃飯,他的家庭怎麼承受得住呢?
姐夫住的村子在古代曾經有哥兒倆同時被封侯,哥哥住在村東頭,因此叫東侯。弟弟住在村西頭,因此,就叫西侯。年代久遠,就分成東侯村、西侯村。姐夫住的村子是東侯村。
西侯村往西一裏之遙就是西山,再往西南就是黃山、穆山,均屬太行支脈。
走近西山,山身上滿目瘡痍,這些坑就是人們開山鑿石的地方,習慣叫石窩。我隨姐夫,穿西侯村,然後步步登高,上山坡,登山腰,進石窩。
兩根長長的鋼釺扛在肩上,沉甸甸的。姐夫扛著大錘,兜子裏有手錘,還有一些鐵鏨子,還有許多大大小小的鐵楔子。算來比我肩上的分量重得多。但他健步如飛,輕鬆敏捷。眼睜睜地看著我硬是追不上他。
滿以為我十六歲修水庫,多次修壩,抬沙當民工,經過艱苦磨煉,雖說不上是鐵肩鋼腳銅腰板,至少不遜於同齡青年人。想不到初次上山就在姐夫麵前遜了色。
我有點喪氣,氣喘著把鋼釺摔在石窩裏。
“休息一會兒吧,上山是很累的。”姐夫關切地對我說。
這個山腰上的大石坑,有兩間房子大小。周圍的牆壁都是不同側麵的石壁。腳底下凹凸不平,還有一些碎石渣。石窩,石窩,石頭的窩。裏麵哪有什麼石塊?
我在石窩裏轉一轉,覺得奇怪,並沒有大塊石頭。
“哪有現成的石頭,必須用力氣去開鑿才有。”姐夫看我的樣子,明白了我的心思,告訴我。
姐夫衝著一麵石壁,端詳了一會兒拿起鏨和手錘。在看好的石壁上鑿起來。
姐夫的胳膊不粗,但手砸下去滿有力。一錘下去一個小坑,每一錘下去鏨尖上還會飛濺起一串小石渣兒。有時,鏨尖上還會飛起一串小火星兒。一會兒,一個上寬下窄的小長方形小坑鑿成了。接著又鑿另一個。順著石壁的暗紋,鑿了一排小坑。我在旁邊站著,冷得渾身顫抖,姐夫卻汗流滿麵。
他用粗糙的手背刮抹一下臉上的汗水,直一下腰,接著把一堆小鐵楔,一個一個地按在小坑裏。坑和楔的形狀完全相同,隻是楔子略大略寬些,因此才使的這些小楔子在小坑裏懸著。看著像一排厚大的鐵釘。
姐夫在手心裏吐一口吐沫,兩手搓幾下,雙手提起大鐵錘,舉過頭頂,猛然向鐵楔砸去。
“當當……”一連幾錘。返回來,又一連幾錘。第二遍砸過後,隻聽“咯嘣”一聲響,石壁上一道縫裂開了。
姐夫這兩趟錘下去,一氣嗬成,手腳麻利,錘錘準確無誤,錘錘力大無窮。我看得目瞪口呆,“好”字差點兒蹦出口。
“來,過來,用鋼釺撬。”姐夫喘著氣,招呼我。
這山石原來也是一層一層的,而不是一塊玉似的。看著舊石縫隙我才明白。
他把手錘放下,拿住遞給他的鋼釺,我倆一齊撬起來。
“鋼釺伸進縫裏太老(多)了,往外抽,必須嫩點兒,才有力量。”姐夫指揮著我。
噢,這是杠杆的知識,我怎麼都忘了呢?
我倆一點一點地往外撬,往外拔,終於一塊巨大的石頭被拔出來,掉在地上。姐夫直起腰,鬆了口氣。又彎下腰去拾那些小鐵楔。
他一個勁地幹,我卻看著閑著,心裏覺得有勁沒處使。現在眼前這塊大石頭何不把它翻下山去。我拿起鋼釺,去撬這塊石頭。在這山裏,這塊石頭顯得太渺小了。如滄海一粟,如九牛一毛。我認為三五下就可把它翻下山去。殊不知,用盡了力氣,竟紋絲不動,穩如泰山。
姐夫走過來笑著說:“別說一個人,就是咱倆一齊上也難翻動它。”
怪哉,剛才從石壁裏能把它拔出來,現在就不能翻動它了?我用疑惑的目光看一看姐夫。
“兩地不同。”
同是在一個石窩裏,怎麼會不同?
姐夫接著說:“在石壁裏是硬碰硬,光滑些,掉在地上就不一樣了。”
“你看。”姐夫眼看著腳下,“碎石渣、小石塊厚厚的一層,能摩擦動嗎?”
我明白了。那怎麼辦呢?
“把它開成若幹塊。”
看著他剛才鑿小坑,掄大錘嫻熟自如,輕鬆自然。我覺得那也沒什麼。我也能幹,我也有力氣。
搶先拿起手錘,拾起一根鏨子。
讓姐夫歇一歇,我也顯顯身手。
“你幹不了,小心砸你的手!”
哼!小看我,偏偏幹給你看。姐夫的警告在我耳邊滑過。
鏨子在石頭上點住,右手的錘狠狠砸下去。隻聽“當啷”一聲,石頭上一個個白印劃過。震得手疼痛、麻木。鏨子掉了,差點兒砸著手。我吃了一驚,果然如他所料。我的心興去了一半。
但心裏有些不服氣。重新拿起鏨子揚起手錘。
上次錘下去太猛了,力太大了,這次力小一點也許會好點。
揚起的手錘顯然沒有第一次高,也比第一次力量小。
“當啷”錘沒砸正,砸著了鏨的邊緣,同時,錘下去也掃住了握著鏨的手。
“哎呀!”一聲,疼痛難忍,扔下錘,右手攥住破了一點兒皮,並滲出血的左手。錘沒著重,隻是輕描淡寫地掃了一下。
姐夫捏了一點兒石粉,放在流血處,“這是止血的。”一會兒血止住了。我捂著手,心裏又慚愧又難過。
在這塊石頭麵前,我覺得無能為力,在姐夫麵前我也覺得自己瘦小了許多。
“首先左手要握緊鏨子,握不緊,震手,也不穩。再就是錘下去要準,不準就會砸手。第三就是狠。就是要用力,錘下去沒有力,等於給石頭抓癢癢,隻能在石頭上落個印。”
說著話,他拿起鏨和錘,“鐺”錘下去後,鏨尖下麵一個小坑。
“總起來說,三個字:穩、準、狠。”他一邊幹一邊講,“再就是開石頭要看紋道,要順著紋道鑿小坑。‘劈柴要看紋,否則累死人。’這是俗話常說的。”他停了一下,又說:“累死人也劈不開。”
“鐺、鐺、鐺。”他一錘接一錘,一鏨接一鏨。活兒也不誤,話也不斷。“這和劈柴一個道理,石頭上麵也有紋道,下鏨之前先要看好紋道。”他停下來指著石頭的暗紋說:“看,這就是紋道,順著它打楔窩,就是鑿小坑,才容易開。”
我仔細端詳每塊石頭,果然都有一些暗紋。楔窩,噢,這些放鐵楔的小坑坑叫楔窩。
“開頭先鑿楔窩,然後再用大錘打鐵楔,這樣就把石頭撐開了。”
說話間,姐夫又掄起大錘砸了一遍,石頭斷為兩截。經過幾次掄大錘,這塊巨石已被打卸成了七、八塊。
他不讓我動手,要自己翻,我怎能袖手旁觀呢?戴上手套,忍著疼痛。我倆一起翻動石頭。再一下就把石頭從石窩翻下山去。“停。”姐夫製止了。
“放石頭啦……”他衝山下大聲喊起來,連喊三聲。聲音在山穀中飄蕩,發出一連串的回聲。
之後,我倆一齊用力,“咕咚咚……”石頭滾下山去,發出連續不斷的聲音。
“放石頭前,要朝下連喊三聲,才能往下放,下邊的人就躲好了。”
接著,我們把第二塊石頭又放了下去。
“這是讓你見識一下,三兩塊石頭是不能放的,除非石窩裏石頭多了,才放一次。”
我點點頭。
說完姐夫又幹起來。
一連幾天,我隨姐夫上山。他的活兒很重也很累,我的活兒少,也很輕。隻不過是幫著把開成小塊的石頭移動移動,把太多的碎石清除清除。
這幾天中,我發現了姐夫最大的特點,不以“把式”自居,不隨意使喚別人。拾小鐵楔,拿錘,遞鏨,這些零碎的彎腰伸手小事,本應該是我這個搭下手的事。但他寧肯自己跳過來,走過去,貓腰去地下撿,伸手在地上拾,也不肯使喚我。如果要是換了其他的人,恐怕早已呼來喚去的,說不定還吹胡子瞪眼訓斥一頓。這些我是常見的。因為泥瓦“把式”和石活“把式”是一樣的。更何況又是給我家開鑿的石頭。即便是遭到訓斥,也隻有敢怒不敢言,忍氣吞聲的份兒。
我感激姐夫的大度胸懷和理解體貼關懷。
天,陰沉著臉,沒了笑容。風在山穀裏發出尖利的嚎叫,並裹著沙石陣陣撲來。臉頰和鼻子麻酥酥的,耳朵稍有疼痛。
估計中午十二點多了。姐夫說,早該吃幹糧了。
三角形的碎花布塊,縫合成的書包,很好看。這是姐姐的巧手給孩子們做的書包。這些碎布塊是從裁縫那裏揀來的五顏六色的碎布條裁剪而成的,在這光禿禿的窮山上,在這單一色的石窩裏,它就像一束多彩的花,在寒風中搖曳。
走過去,我小心翼翼地打開書包,拿出包著的幹糧——三個黃澄澄的玉米麵餅子,遞給姐夫一個。他就著瓶子裏的冷水吃起來。
我不想吃,一來活兒輕,二來常常有莫名的煩惱,肚裏總有莫名其妙的煩惱,肚裏總有火氣。我坐在一塊石頭上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