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夜逃
回家的路,被夕陽的晚霞映照著,金燦燦,光亮亮。我的心裏也金燦燦,光亮亮的。幸福的浪花在胸膛裏飛濺,情不自禁的蹦起來,跳起來。
人逢喜事精神爽嘛!
有生以來,第一次親吻了女人。這個女人是我心愛的姑娘,她美若天仙,才比古代的蘇小妹。她熱情、端莊、善良、賢淑……
簡直就是美玉無瑕。我希望的優點她全有;我認為的缺點,她一樣也沒有。
就連她的聲音也很美妙,妙如翠鳴玉響,銀鈴風動。還有那噴嚏聲,美得讓人心動。一想起來,大有繞梁三日,不絕於耳的感覺。
她也親吻了我。柔軟、光滑、滾燙的紅唇,讓我陶醉,讓我眩暈,讓我飄飄欲仙。這是愛的象征,這是愛的呼喚,這是愛的奉獻。
更讓我驚喜的是,她那沒有下文的話,(即她父母親的態度)有了下文。
鬆開手,走出院門之時,她說:“我父母親很欣賞你,很喜歡你的,放心吧。”她的聲音帶著羞澀,帶著急促,帶著顫抖。
這是她給我的暗示,這是她給我的答案。在這晚霞夕照的時刻,她的暗示是多麼燦爛,輝煌!她的暗示使我興奮欣喜,歡如雀躍。更使我增添了無窮的力量。
這個戴著金色花環的暗示,一路照耀著我。
回到家裏,怎麼也平靜不下來,我哭了。家裏人不知底細,用異樣目光看著我。
“長翅膀的姑娘給你吃了什麼仙丹妙藥,竟激動地成了這般模樣?”二妹的話裏帶著刺兒。她明知是“緋”不是“飛”但還仍附和著小妹妹的說法。
父母開始不解,後來聽了二妹的話也就放心了。小妹妹衝我做了個鬼臉走開了。
一個白天,從共同的愛好——詩歌談起,到傍晚的相親相愛地離開,我是否得到的太多了?
一個農村的窮小子,無才無德無前程,居然得到了一個北京女知青——才貌雙全的優秀女子的青睞。這恍惚是夢。
然而,這一切是真真切切的。我怎能不高興,怎能不激動,怎能不樂極生悲?
她說我不窮,因為有誌;她說我有才,因為不遇;她說我有德,因為我善良、正直、樸實。
我的心有人理解,我的長處,有人發現,而且她還是一個比好男人更好的好女子。
晚上,不餓也不睡,因為金黃的圓月仍在我的心房裏掛著,溫柔的月光照耀著我,照得我精神百倍,照得我眼花繚亂;照得我心馳神往。一連幾天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睡,順應生物鍾的規律失去了。
社會上又亂起來,整個牛城縣的所有革委會,黨組織陷於癱瘓。台下派紛紛公開組織起來,與執政派摩擦,鬧得滿城風雨。新調來的一個縣委副書記公開支持奪取台上派的政權。古鎮公社的主要領導已進了學習班。大隊一級的班子已沒了往日的威風,蔫頭耷拉腦的,隻等著被“翻過”。
這些日子裏,我腦子很忙,手頭的活兒也很忙。心裏卻很高興,覺得有使不完的勁。根據狗子傳過來的消息,蘭天緋示意要蓋幾間配房,將來結婚也好有屬於自己的空間。這樣的要求不高,這是生活最起碼的要求。當我提出要蓋房的設想後,父母欣然同意了。和蘭天緋的關係,沒向二位老人說明,大概從妹妹的話裏也聽出了一些話音。
合算一下,三間配房需要十二根檁木。門外兩棵楊樹夠作四根,兩棵榆樹夠料。院裏一棵楊樹能頂兩根檁木,再加椿樹兩棵,總共缺兩根檁木,廟會上揀著舊檁木買兩根就湊齊了。三間房的土坯一萬多塊兒。這些沒問題,自己能解決。我有的是力氣,弟弟也是好幫手。房子四個角的磚腿,需要兩千塊磚。那時紅磚35元一千塊,共需70元。房子的根基石三行,這可是個大問題,不是七十、八十塊錢能解決了的。
正在我們全家發愁的時候,古鎮大隊的領導班子下台了。這次“翻過”翻得很徹底,幹淨利索,全盤人馬大換班。不像以往,還戴個不搞派性的假麵具,揀下台中個別人,結合到班子裏。
下台的大隊幹部,不是下台就完事,還要進“監獄”,監獄美其名曰:學習班。蹲“學習班”的人,沒有自由,被人看管,不準走出院落,家屬送飯。輕者被批鬥,重者挨打。經過一段時間的折磨,蹲“學習班”的人認清了形勢,承認了罪過,並寫下自白書,然後分批釋放。最後剩下一兩個罪大惡極的(一般是一二把手),這些人即便認罪,寫自白書,也不管用。因為上台的一派,要報這幾年被壓製的仇。還要殺雞給猴看,震懾一下下台的人,別想再反對他們,別想搞推翻他們政權的活動。於是,剩下的主犯有的被打成壞分子,歸入五類分子行列。
最殘忍的是,這剩下的少數人還要遭受皮肉之苦。古鎮大隊的原“一把手”被定為壞分子還不罷休,依然關押在小黑屋裏。一連幾天晚上,頭上被戴了布袋,遭到無數人的毒打。口袋蒙住了眼,也不知道誰打的,也聽不清誰的聲音。
聽到這些消息,人們都在議論,說這是罪過。父母親有些不安,我也有點發怵。為什麼?說不清。或許是“城門失火,殃及魚池”吧。
一天晚上,大隊派人傳喚我,我不以為然。心想,一個一般群眾,看你怎麼著。然而,出乎意料。我進了“學習班”。為什麼?沒人告訴為什麼。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上下嘴唇一碰,就是一個為什麼,就是一個所以。
“人心似鐵,官法如爐。”看管我們的頭目劉大炮吼道。
他也許是從說書的那兒聽來了這些詞,今天派上了用場。
一些沾過大隊邊兒的人稱罪囚,大隊是牢獄,劉大炮他們是牢頭。看著他們一個個凶神惡煞似的,我想起了封建社會裏的牢獄。
夜裏零時許,我被兩個人押著,回家搬取鋪蓋。
夜已深,我不想驚動父母。但是一夜不歸,第二天父母豈不更焦急。
唉!二十多歲的人了,沒有給父母帶來過榮耀和快樂,卻給他們帶來了擔憂和害怕。心裏一顫,幾乎落下淚來。
“娘……”無奈地輕輕叫了一聲。
娘沒睡著。兒子被大隊傳喚,估計凶多吉少,她怎麼睡得著呢,父母的心放不下。
把搬被褥到學習班的事,我簡單地向父母解說了一下。父母聽了我鎮靜地比較輕鬆地說明,或許會心寬些,但願如此。這也是我努力故作鎮靜和輕鬆地目的。
學習班裏還有蘋果園裏的幾位。劉進興過去和我是對頭,現在卻成了難友。
連續幾天幾夜的審訊和逼供。劉大炮等人施盡了計謀,最後達到了他們的目的:“狗咬狗”。學習班上的人,互相揭發,直到反目,這樣罪惡也就出來了。最後,逼著簽上名,按上手印。這時,我腦海裏出現了古代大堂上犯人畫押的一幕。
所謂的“罪惡”,無非是怎麼跟隨原大隊領導所幹的工作,參加的一切社會活動。蘋果園裏的一些事,也被他們互相揭發出來。慶幸的是我沒參加。總之,原來的一切活動,現在成了反革命活動。再繼續關押下去,也供不出其他罪狀了,因此分批釋放。最後剩下我一個。我很吃驚,也很憤怒。究竟還有什麼罪過?
“你問題可大啦!”劉大炮居高臨下,蹺著二郎腿,眯著眼,悠然自得地說。
“還有什麼問題?”我壓抑著心頭的怒火,但聲音還是高了些,話裏明顯帶著質問。
“你寫過反動詩,與黑五類關係密切,立場不清,陣線不明。”劉大炮沒有說話,旁邊的劉軍跳起來,嗓音細而尖,如封建社會的太監。他在大隊俱樂部裏演戲時,曾扮演過《智取威虎山》中的小爐匠欒平。這時,他的言行如跳梁小醜一般,我心裏感到可笑。
劉大炮看出了劉軍的滑稽,也看出了我的神態。
“初中被開除,為什麼?”劉大炮吼起來,氣急敗壞地把手指戳向了我的眼睛。“協助壞人潛逃,該當何罪?”他眼睛裏惡狠狠地發出了似綠非綠的光。我的頭“轟”一聲。天在旋,地在轉,努力把持著。
“罪該萬死!”劉軍像跳蚤一樣蹦起來,補充上一句。
“你跟他們不一樣,你是有名的秀才,奪取政權,鞏固政權,秀才可大有用場。他們什麼本事沒有,可以走,你走得了嗎?”劉大炮“啪啪啪……”跺著腳,以增加說話的威力。聲嘶力竭地大喊大叫震得屋裏嗡嗡直響。
初中時被開除,是我心靈上的創傷。幾年來,已經結了疤。現在,又被劉大炮無情地重新戳開,創口在流血,疼痛使我不斷抖動。
“我……我……”喘著粗氣,我說不出話來。
“你的問題,中學裏的貧宣隊記得一清二楚。被開除後,還不醒悟,繼續和階級敵人劉淼勾勾搭搭,這些我都清楚。”劉大炮和劉淼是一個生產隊的,地頭相連,我們都相互常見。沒想到他這次上台當了大隊幹部,就張牙舞爪起來,論輩分,他得管我叫叔,可是在那個年月誰還認這些。
劉大炮掏出一張紙,看了看,“寫反動詩詞,你敢說沒有?”他清了清嗓子:
《答友人》
念奴嬌
來去匆匆,
問幾度春秋,
何以憔悴?
借得君情敷舊恨,
勝似十年苦讀。
袖中沉舟,
筆下生花,
千古談笑中。
肝膽相照,
薄幸何以遲交?
回想崢嶸歲月,
海浪驚濤,
萍蹤空長嘯。
九曲連環鎖六九,
剪不斷緒亂飄。
何以恨天?
不再怨地,
長空任射雕。
友誼長青,
為汝祝福祈禱。
把憔悴念成了“焦卒”,把祈禱讀成了“斤壽”。這真是讓人啼笑皆非。
“射雕,我看你是要射我們,可惜呀。這回,我們這回要射你了。”他得意起來,似乎我已經是他們的射獵之物。
“一生孤傲不應風,
甘心寂寞紅塵中。
看盡人間假醜惡,
躲進小屋誦《聖經》”
“啪,”劉大炮一拍桌子說:“人人都如饑似渴地學習毛主席語錄,你卻讀聖經,思想反動透頂。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是文人,不會不知道共產黨的政策吧。今晚上是思過階段,下一步就寫認罪書,最後定性。這一關過了過不了,我還不敢說。你倆看押著他。”劉大炮指著旁邊的兩人說。
看押我的人躺下就打起呼嚕,兩人很放心,諒我也跑不了。眼睛閉著,我心裏在飛絮,紛紛揚揚看不清,說不明。不知道該怎麼辦,我難以入睡。
“逃。”腦海裏閃出一個字,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俗話說,跑了是活罪。進學習班時,爹預知不妙,曾叮囑我,要看情況而定。
對,逃走,避一下風頭,過後就沒事了。原先的台下派不是如此嗎?
看押我的人酣睡如豬,我悄悄起身,躡手躡腳抽開門插,走出門,又返回。把門倒扣上,以免他們追我。
回到家,爹已明白了我的意圖,娘很慌張,也很難過。我假裝微笑說:“出去躲幾天就沒事了。”
爹把家中僅有的幾塊錢給了我,並吩咐我快走,如果大隊有人追來,就走不脫了。娘把兩件舊衣服找出來遞給我,我迅速向黑夜走去。
雖沒看見,娘肯定在哭。此時,我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語言來表達我難過的心情。
這究竟算是什麼罪?東躲西藏的。難道連寫字抒情的權力都沒有了嗎?深更半夜的風有些涼,吹著我發燙的額頭。我倉皇地向西逃去。
黎明前,敲響了姐夫家的門。看我狼狽的樣子,姐姐很難過。商量了一陣子,覺得也沒個去處。如果幹黑包工,事前沒聯係好包工頭,地點也不詳。想了好半天,姐夫突然想起到臥虎溝去當民工,臥虎溝正施工,各大隊的民工都湊不夠數,縣施工指揮部直催下邊。生產隊也沒辦法。人們都不願意去。
沒有選擇的餘地,隻好去當民工。一是有飯吃,二是掙些工分。姐夫家很窮,連鹽都買不起,在山藥麵疙瘩湯裏放些鹹菜湯,代替鹽。稀裏糊塗地喝了兩碗。我馬上趕路去縣城趕乘小火車。天色剛亮,東方的魚肚白還沒散淨。姐姐含著淚送出門。她把被褥給我帶上,以後的日子,她隻有和兩個孩子蓋一套被褥了。天氣越往後越冷。我拖累了姐姐,也對不起孩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