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做客
經過了一個春天,劉淼住的小房子逐漸散去了水汽,屋子裏沒有了那潮濕難受的感覺,但遺留下來的是發黴的味。至於屋頂上那些木棍,好在房子空間小,所承受的力也小,看樣子三年五載是坍塌不了的。
遠離了劉鑫的魔爪,其他的也就無所謂了。
夏天,低矮狹窄小房子,潮濕悶熱,冬天地潮濕,牆壁冰涼,屋裏隱晦寒冷,環境再惡劣,生活再艱苦,橫豎劉淼已經習慣了。每次從他那裏出來,我心裏就不是滋味。
社會上又有了風傳,執政的一派要下台。台上派快完蛋了,台下的一派又鬧騰起來,這些人頻頻的串聯,並在公開的場合攻擊執政的一派。
古鎮大隊的幹部們沒有了原先的強硬態度,似乎蔫了許多,工作也拖遝起來,看樣子是日落西山之勢,社員們都在議論著,猜測著,然而,對於這些不在僧不在道的農民來說,哪一派上台或下台,是無所謂的。自從“文化大革命”開始,兩派爭來鬥去的,今天這一派上台,明天那一派下台,折騰多了,也習慣了。
“窮折騰,折騰窮,爭來爭去的還不是為了統治我們這些莊稼人,真他媽的不是東西。”無奈之餘,人們隻好扔出一些激憤的話。
晚上,母親嘮嘮叨叨的,憂慮充滿了她老人家的心間。
“我又不是大隊幹部,隻不過參加了一些正常的社會活動,因為我是一個青年人,總不能老窩在家裏,何況我哪一派又不是,沒什麼事的。”我勸慰母親說。
“大不了不讓我參加社會活動罷了。”
幹了幾天護秋隊,參加了基幹民兵的一些治安活動,隻不過掙幾天便宜工分,說不定背後還要挨罵。八年來的農村勞動和艱苦磨煉,對這一點兒慰藉我已不感到新鮮和珍貴。雖然能讓我有短暫的沉迷於讀書的時間,雖然能讓我的思緒自由自在馳騁暢遊一番,但畢竟隻是短暫的一時,最終繁重的勞動和無聊的農村生活依然等待著我,推薦保送上大學讀中專,沒我的份兒,因為我不是貧下中農出身;入黨提幹、參軍,我沾不上邊,因為我僅僅是團結的對象——中農家庭;招工更與我無緣,因為大隊幹部裏邊,沒有我的親戚朋友。幾年來參加社會活動,至今連加入共青團的資格都沒有,更甭想邁進共產黨的大紅門,最多我算是執政派的一個小卒子,或者連個小卒子也算不上。
想起了這些,我心裏頓覺淒涼。
春寒乍暖的季節不知不覺的過去了,又是一個酷熱的夏天來到了。悶著頭瞎過,日子也快,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思,沒有思想,沒有愛和恨,沒有理想,沒有激情,渾渾噩噩,飽食終日,無所用心,豈不成了行屍走肉?
農曆六月的天氣,潮濕悶熱。到了晚上,時不時來一陣雷陣雨,到了白天驕陽似火。在地裏幹活兒,上頭曬,地下蒸。難受得讓人頭昏惡心。
“夜裏下雨,白天晴,收得糧食沒地兒盛。”每到了伏天六月,人們嘴裏就這麼念叨這流傳了不知幾輩子的農諺俗語,老天爺晚上依然下雨,白天晴了還晴。然而,年年糧食不夠吃,周圍村子的人們不斷有人去討飯。
那時的討飯花子,可不是九十年代的乞丐——假乞丐,專要錢,不要糧,給飯給糧不要。討飯的花子竟比上班的幹部職工還強,一年下來,討個萬兒八千的。
古鎮是唯一能湊合著填飽肚子的大隊,還沒有出現去討飯的人,古鎮村的土地是黃黏土,比周圍其他的村的黃沙土較好些。
晚上,一陣電閃雷鳴,嘩啦啦下起了雨。第二天火辣辣的太陽一曬,隔夜再去看,地裏密密麻麻,到處都是小草,田間、地頭、壟溝背上,畦埂上,如牛毛一樣稠密。
蹲下去,就是一身汗,耪了半天回頭看看,才短短的幾步遠,這幾時才能耪到頭啊!人們都在詛咒著鋤不盡,耪不完的小草。以至多少年後,《小草》這首歌兒在收音機,在電視,在人群裏響起時,我就頭痛、厭惡。甚至連唱歌的人,我也恨起來,小草有什麼好?小草曾經與我們搶奪口中食,草荒幾乎吞沒了莊稼,小草曾使我揮汗如雨,小草幾乎累彎了我的腰。
日複一日的耪草定苗,使我學會了左右開弓的本領,定苗時,我的左手也能準確地把將要去掉的苗用鋤子尖兒挖去,而不使留下的好苗受一點傷害。
“稀留密,密留稀,不稀不密留壯的。”這是傳了多少代的農諺,定苗準則,和別人一樣,我也成了地地道道的莊稼漢,揚起手中的工具,就能準確定出苗來,而且不稀不密。
裝土、裝糞、翻地練成了我左右用鍁的本領,凡是用農具,兩隻手兩隻胳膊都有了側重點,或側左邊,或側右邊,我左右都能接受。這樣可以調節兩隻胳膊和兩腿的承受力。長時間幹活兒,左右交替承受,不覺得累人,同樣的幹活兒,我就顯得較為輕鬆。
幹農活兒,能幹得出色。我相信,走出農村幹其他的,我也一定能幹好,幹出成績。如果當官,我也會是好官,清官。
然而,這是不可能的,起碼現在還是渺茫的,將來怎麼樣?我茫然了,惆悵了。
“有人給你說媳婦……”
“我現在還不考慮這事。”母親剛說了開頭一句,我就打斷了她的話。
“說媒的人把咱們的境況向女方一說,女方相都不相,就拒絕了”母親不管我的態度又接著說。她顯得很難過,說著話聲音就變了,眼淚幾乎掉下來。
可憐天下母親心啊!為了養活兒女,為了兒女的吃穿,為了使兒女長大,簡直操碎了心。等兒女長大了,又得為兒女的婚事寢食不安。如果兒女的婚事解決不了,母親一輩子將不得安寧。
從小就聽人們說:兒想娘,想一場;娘想兒,想到墳兒。意思很明顯,如果娘去世,兒子哀痛隻是一時的。如果兒子去世後,娘的悲痛和思念不是一天兩天,也不是一年兩年,而是直到死。
母親是多麼偉大,又是多麼的高尚啊!
當兒女還在繈褓之中,嗷嗷待哺之時,母親用自己的心血釀成乳汁喂養兒女。屎一把,尿一把撫育兒女。冬天擔心兒女冷;夏天怕兒女熱,晝夜何得安寧?
母親的恩情,兒子縱是死,也難報其一二。
“什麼時候你們一個籃子掛上了一個係子,當娘的就安了心……”過了一會兒,母親顫抖著又說。
一個籃子掛上一個係子,這是本地方言。意思是指每個兒子,都娶上個媳婦。這是運用了形象的比喻。
“娘,著什麼急呀,就憑你兒子,還能找不到媳婦?不好的咱還不要呢。”我掩起內心的感慨,臉上強堆起笑,滿不在乎地安慰母親說。
“可別瞎想,你也老大不小了,像二十四的年紀,也早該成家了。和你一般大的,有的早已是兩個孩子的爹了。假設有人給咱提親,隻許人家說‘不’。憑咱這家境,有人跟你就算不錯了。”
也許是我安慰的話,給母親提了精神,她的哀傷和憂愁不見了,甚至還有點興奮,說話的聲音也歡快起來。
真的,盡管我已是二十四歲的年齡,但的確還沒考慮過自己的婚事。今天母親提起這事,我才清楚地認識到,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人生必經之路已擺在麵前。而且自己的年齡已不知不覺的瀕臨危險階段,如果再過一兩年,在牛城縣一帶就成了老大難,當一輩子光棍就會成為可能。在古鎮、在身邊就有許許多多這樣的例子。
自己倒無所謂,倘若尋不到一個心愛人兒,寧肯獨身生活,也不違心地去愛一個自己不愛的人。獨自生活那又有什麼?劉淼不就是獨自生活嗎?
父母親受得了嗎?用自己的心願去折磨年老體衰的老人,那該是多麼的殘忍啊!
我怎麼能忍心呢?
一旦考慮這事,腦海裏立即浮現出蘭天緋那動人的笑容。蘭天緋在我腦海裏出現,是那麼自然,自然得使我很驚訝。
倘若人一生非要同一個女人在一起生活、耳鬢廝磨到老,那麼蘭天緋就是我第一個要找的人兒。她真好,既聰明,又美麗,柔情似水。我不由得想起第一次在河岸上穀地裏相遇的情景,還有那村東河橋上的一幕。她那美目脈脈含情,似嗔似嬌的話語……
就連這如夢般的回憶,都是那麼的甜蜜,那麼的美好。
到了我這個年齡段,一旦內心真正產生了愛情的騷動,心湖的平靜和生活的規律就會擾亂起來。
於是,無論是田間的繁重勞動,還是樹陰下短暫的休息;無論是白天的幻覺,還是夜晚的睡夢,蘭天緋出現了,我和她相逢了。一比二比三標準的身段(頭占一亭,上身占二亭,下身占三亭)令人驚歎絕倫。明媚如月的眼睛,令人難忘。細膩光潔的麵容,長而好看的脖頸,令人心動神搖。超凡脫俗的氣質,橫溢的才華……
晚上看書到半夜的習慣變形了,眼睛雖在書上,可心卻在想著蘭天緋。努力克製自己,定心止神,然而,總是失敗。書看不進去,那索性就睡覺。躺在炕上像烙餅一樣,翻來覆去。眼睛雖合上了,但心卻醒著。相思是如此的痛苦,是這樣的折磨人。
想來,過去對書本上,電影裏以及傳說中的男女相思的認識和理解,該是多麼的浮淺啊!今天,才真正領略了其中的滋味,才真正有了深刻的理解和認識。
我想她,她想我嗎?我愛她,她愛我嗎?相愛的人應該是:心心相印,心靈相通。
兩次的相遇和交談,我斷言,她會的。然而我又犯了點狐疑,這樣美玉無瑕的人兒,這樣出類拔萃的女子,這樣優秀的姑娘,能愛我嗎?
看一看自己,粗布舊衫,土裏土氣,沒有彪形的體魄,沒有魁梧的身軀,沒有富裕的家庭條件,甚至連一般家庭都不及。(一般的家庭,每個男孩子最基本有三間房),像我們哥兒倆,最基本得有六間房。但是我家隻有四間土坯房。屋裏的空間狹窄得再沒有比這更狹窄了。六三年鬧洪水後蓋的,能好得了嗎?就連最基本的房舍都不具備。誰家的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女兒過上舒心的日子呢?
“一輩子不蓋房,賽過逍遙王。”這句話傳了一代又一代,直到今天,人們一談到家境,一談起蓋房,情不自禁的就會發出這樣的歎息。
又有誰的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女兒過上安逸的生活呢?
退一步說,蘭天緋能通過,她父母呢?定然不同意。
我氣餒了,失望了,悲哀了。
但我又不甘心。於是,陷入了極端痛苦之中。
這又算什麼呢?古往今來,生死相愛,忠貞不渝,生生死死不分手的例子不是沒有。掙脫家庭父母的束縛,衝破世俗牢籠。山無棱,天地合,才敢與君絕。
問世間情為何物,叫人生死相依?
蘭天緋和我都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青年,難道連這點勇氣,這點精神都沒有嗎?
有,一定會有的。隻要她真心愛我,一定會有的。
可恥!自私!為了個人的幸福,為了自己的愛情,怎麼希望蘭天緋背棄父母,與自己私奔嗎?
怎麼能希望她為了愛情背棄親情,與父母反目為仇?母親十月懷胎,繈褓哺育,幼兒撫養,童稚教誨。父母是何等苦難和辛勞。怎麼能忍心讓女兒割斷親情、忘恩負義、投向自己的懷抱?
自己的婚姻美滿了,但這建築在別人痛苦之上的幸福,能幸福嗎?
我僅僅是一個念頭。但一個念頭你也是卑鄙的、無恥的、自私的。
再說,蘭天緋是何等的聰明智慧,她豈能像你一樣糊塗自私。她是何許人也,絕對不會這樣做蠢事。
被遣送回家之前,解放軍軍官,連帶自己美麗的前程——軍隊歌舞團演員,她都沒有動心,她都毫不猶豫地親手埋葬了。今天,我這一個小小的,窮得連個像樣的窩都沒有的鄉下人還會使她動心?難道能使她改變初衷?
我是能給她美好的前程?是能給她富足的物質享受?還是能給她心靈的滿足?
不能!都不能。既然這樣,我又有什麼資格,又有什麼顏麵去希望她這樣,盼望她那樣?
真是混蛋加無恥。
我被自我批判的神鞭笞撻得無地自容。
一連幾天幾夜的胡思亂想,我達到了精神恍惚、飲食不思的地步。
經受了良心的皮鞭痛打後,我的心才算平靜下來。順其自然吧,有緣千裏來相會,無緣對麵不相識。無可奈何之餘,這些話安慰了我的心。
可是想念蘭天緋的一根思維神經很頑固,也很強烈。時不時的在跳動,怎麼壓抑都壓不住。
對,她曾說過的,要我去她家做客,我想起了村東橋上的相遇。
該不是她隨口的一句話吧,怎麼這麼長時間了,總也沒個音信?不!她是認真的,而且是發自肺腑的。從她深情的目光裏我能看得出。
怎麼一連幾天也沒見狗子的影兒?狗子會帶來她的消息。
平常的日子,我很煩狗子來找我。他不是擾亂我的靜思,就是幹擾我讀書。可是今天,我卻一反常態,極力盼著狗子的光臨。
傍晚時分,狗子邁著悠閑的腳步,眯著一道縫隙的小眼睛,似笑非笑地走進了我的視野。
“說曹操,曹操就到。”我有點兒喜不自勝,迎著狗子的笑臉說。
“今天日出西山,實屬罕見。”狗子裝腔作勢,搖頭又說:“察其言,觀其行,思我者,假也。想蘭天緋者,乃真也。”狗子張口就說到了我的要害之處。我的臉在發燒。這家夥機敏如魔鬼。我的病症讓他給摸準了。說著了自己的心事,往往人們都會難為情。我頓時語塞了。
“那有什麼,我是過來人,當然知道你心裏的秘密呦。如果兩個人那樣了就更不得了,恐怕就更難分難解了。”狗子搭訕著,替我解圍。
“那樣了”是什麼意思,這家夥總這麼神秘,說出一些話,讓我摸不著頭腦。我重新審視著他。
“吹牛,好像你什麼都知道的。”
狗子不止一次這樣說過。看他的神情,沒準是真的。我用懷疑的目光打量了他好一會兒。
“我什麼時候在你麵前吹過牛?要不是咱倆的交情,我還不透露了呢?”
狗子一本正經,動情地說。
“好了,既然你猜中了我的心事,那麼你給我帶來什麼好消息呀?”
“心上的人有請。”狗子說了一句就停下來。故意賣起關子,調我的胃口。
愛說不說。我心裏著急,麵上卻坦然起來,若無其事。
“外幹內濕,表裏不一。”狗子笑得沒了眼睛。明天上午,蘭天緋在家等你。狗子終於說出了下文,也是關鍵的一句。“什麼?明天上午?”我怕自己的耳朵聽不準,忘情地緊追了一句。
狗子又重複了一遍,走了。我呆呆地站著,心裏激動得狂跳不止。
第二天早晨,我匆匆吃了一點飯,不知是什麼飯,也不知什麼味。說話也東一榔頭,西一梆子的。有時還答非所問。家裏人都用詫異的目光看著我。這時,我才發現了自己的失態。
我向父母說,今天有事就不去上工了。說這些話時隱去了實情。
看我對著鏡子把頭發梳到左邊,一會兒又梳到了右邊,小妹妹忽閃著大眼睛,在我耳邊說:“是不是長翅膀的姑娘有約?”
小妹妹讀小學三年級,她把“緋”當成了“飛”。我哈哈笑起來。
古鎮的大街小巷我基本熟悉,具體的家門,按著狗子的指點去找。從小學街往南去,經馬家店短街穿過十字大街從街口拐向南邊的第二條街巷,從街巷的盡頭向東拐,第三個門就是。
門虛掩著。走進院裏,馬上給人一種整齊有序的感覺。雖然也是農戶家院應有的家三夥四,柴草秸稈,農具等經過整理,就讓人賞心悅目。
左邊一個敞棚下,幹活兒用的農具一溜靠牆排開,小的掛在牆上,如耪地的小鋤,鐮刀之類的。大的在牆上靠著如鋤草的大鋤,鋼鍁,三齒鉤,大钁頭,小鎬,鐵鎬,竹耙,糞叉,刮耙之類的。
一個爐灶,灶台上幹幹淨淨,沒灰塵和髒物。風箱上搭著一塊舊布,灶坑裏的煤灰渣掏得幹幹淨淨。旁邊放著一個小飯桌,擦抹得異常幹淨,連一星兒半點兒的油漬湯痕都沒有。桌子上倒扣著一個盆子,估計裏邊是刷洗幹淨的碗筷之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