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火車鋼軌的撞擊聲在我心裏響起,“哐當,哐當……”震耳欲聾的聲響簡直撞碎了我的心。窗外模糊了,像起了一層白霧。
當我邁著疲憊的雙腿,背著沾滿塵土的鋪蓋,臉上帶著麻木的神情找到古鎮民工宿營地時,正是民工吃晚飯的時候。
民工們嘈雜的聲音,碗筷發出的聲響,熱氣騰騰的蒸籠旁邊,三五一群,四六一夥,拿了走,來了拿,絡繹不絕。這熱鬧的場麵,把我一路的不快,衝蕩得一幹二淨。
每個人麵前擺著一碗白菜湯,湯麵上漂著星星點點的死幼蟲,菜葉子上或多或少的也沾著一些,油星兒卻不見。每個人手裏用筷子挑著一串“老牛心”,(山藥麵饅頭,人們叫“老牛心”)大吃大嚼,有的一邊吃,一邊說笑。直到吃飽,最後把碗裏的菜湯喝兩口,其餘的潑在地上。
“幾個呀?老數目,十二個。”人們吃晚飯,相互搭訕著。
好家夥,十二個,不知吃到什麼地方去了。看一看,一個個肚子也不太鼓。
喝了三碗菜湯,我才吃了六個老牛心。
“夥計,加勁吃,吃飽了不想家。”熟悉的人走過時,拍拍我的肩頭,鼓勵說。
沒有了思維,隻有吃。正如人們所說,吃飽了不想家。又喝了兩碗菜湯,又吃了兩個老牛心,再也無能為力了。
飯後,人們都鑽進了工棚。有的躺著閉目養神,有一搭無一搭地閑聊。
八個老牛心進到胃裏,馬上鑽工棚休息,焉能受得了?我獨自向黑夜走去。離開了熱鬧的人群,思緒也紛至遝來。
蘭天緋飄逸的身影,紅色衣裙。悅耳的聲音,無不充溢我的心間。驅不散,趕不走,擠不掉。使我思念,使我依戀,使我陶醉。
一會兒,劉大炮聲嘶力竭地怒吼,一會兒,劉軍小醜般的跳起,太監似的嗓音,又出現在我的腦海裏,又在我耳畔鼓噪起來。我厭惡,我憤懣。
母親的驚恐,姐姐的淚水,使我內疚。
黑夜像個無底的深淵,我不敢再往前走。
返回到人聲嘈雜的工棚,眼前的現實才是躲避紛擾思緒的伊甸園。我也躺倒,聽聽這遠離家鄉,遠離社會的深山峽穀中的那些赤裸裸地關於男女性愛的言論。
“喂,注意啦。你們說為什麼胖女人生得孩子少呢?”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平靜了大家閑聊的內容。
“為什麼?”“為什麼?”……
有幾個毛頭小夥子探起脖子好奇地問。
“不知道了吧,這得聽我來說。”甕聲甕氣的人故意端起架子,半天不吭聲。
“因為胖女人嗎,哪兒都胖,就連那個×都肥嘟嘟的。”甕聲甕氣的人慢條斯理的開了腔。“所以,裏邊溫度就高。”
“裏邊有多高?”好些青年小夥子好奇地異口同聲地問。
“大概有五六十度吧。”
“五六十度有多熱?”有的讀過幾年小學,有的沒讀過書,其中有一個似有見識地回答:“一百度水就開了,五六十度呢,就是半開不開的水。”
“啊,我操,有那麼燙!”這些沒結婚的一些小夥子覺得不可思議。他們也許想到了那半開不開的水有多燙。
“要不,當男人的那××插進去之後,經不住燙,就蔫著出來了。”一個上了點歲數的趁機插進幾句話。全工棚的人都“轟”一聲笑起來。當然,這笑的內容不同,經過那種事的笑是覺得這些沒見過“世麵”的年輕人可笑,沒經過那種事的人笑,是覺得男女生殖器好玩而笑。
“那就是胖女人不生孩子的原因?”有一個人大聲地問。
“你想啊,脂肪厚,溫度高,流出的精子能存活嗎?還不被燙死!”甕聲甕氣的人回答說。於是工棚裏又一次掀起笑的高潮。
“小夥子,你沒娶過媳婦,沒試過那玩意兒,怎麼知道哇?”一個人問甕聲甕氣的。
“我……我……”甕聲甕氣的結巴起來,顯然沒了底氣。
“我是想象出來的。”
“你是根據你家嫂子那玩意,想出來的吧。”一個人大聲奚落說。人們又一陣笑聲。
清靜了,煩人的思緒會蜂擁而至,攪得人頭痛。這不清靜的地方,性的笑話兒。關於男女生殖器方麵的議論,是很刺激,也令人開心,衝動,但過後是一陣乏味的無聊。更刺激的故事還在後麵。也有個別人響起了鼾聲。
心力的疲憊,使我聽不清了下流故事的情節。而且,耳邊的聲音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遙遠。
每天的早飯,都是在黑影憧憬中進行。睡覺的工棚和夥房的工棚緊挨著。百十來號人,出出進進,來來去去,碗筷相碰,總是很熱鬧。
吃飯前,領班的要清點一下人數。每天早飯都這樣,因為不斷有人逃跑,人數不固定,但也不斷有人上來。有的人幹滿了一個月,生產隊還不派人來替換就逃跑。領班的是不放民工走的,除非來了本生產隊的替換人,才肯放行。
晚上,睡覺的工棚門口有兩個警衛專門守著,以防民工逃跑。但畢竟警衛也是人,也有睡死的時候,昨天晚上又逃了兩個民工。
吃著早飯,領班的把警衛叫來,當眾訓斥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並警告兩個人,如再有逃跑,就去拉小車,把警衛這個差事讓給別人幹。
這座水庫,不同於我十六歲那年去的水庫,那是省級大水庫,這是縣級小水庫。動用的民工是本縣二十個公社,一百多個大隊的民工。有的大隊派不出那麼多男民工,隻好派女民工上陣。因此也就有了女工棚。那年頭,婦女半邊天叫得正響,什麼女隊長,女社長,女書記,總之,上邊提倡,下邊照辦。“男人能辦到的事,女人也能辦到。”
整個工程是在山穀狹窄處,用土墊起一道大壩,攔截住山穀中的雨水。此時大壩已墊了三分之一高度。
一人一輛小拉車,每個民工拉的土按分量計算,達不到方量的,晚上加班。大部分是年輕人,誰甘落後。隻有一些歲數稍大點的,腳步慢,緊拉慢拉也拉不足方量。晚上隻好加班。
時間一長,我的肩膀被繩子勒紅了。先是紅,後來腫了。隻好換一換肩。這邊的也紅了腫了,再換過去。兩邊的都紅都腫,幹脆就一天一換,後來疼痛難忍,隻好半天或一會兒一換。我想,總比死勒一個肩好些。換過去疼,換過來也疼。隻好咬緊牙關,頑強忍受著。隨著日子的推移,終於兩個肩的肉皮硬起來,紅也退了,腫也消了。我知道這是勒出了老繭。
在這些日子裏,我沒有了思維,隻感到麻木。兩腿硬邦邦的,沒有了平時的活力。飯量由原來每頓八個,增加到十個。後來又增加到十二個。每頓十二個老牛心,多少年後,我想起來竟不敢相信,總疑惑自己數錯了數。
每天晚上,十二個老牛心進肚後,隨著陸陸續續的人們湧進工棚,扔倒在草鋪上。在睡神還沒有把我拉走之前,黃色小曲(小寡婦上墳之類)和滿嘴帶男女生殖器的下流故事,還能刺激我的神經,除了激起那股原始性欲衝動之外,什麼都沒有了。
有一段時間,民工的生活改善了。由黑糊糊的老牛心,變成了不規則四方塊的“白蛋糕”,民工們都喜出望外。
原來,牛城縣是個窮縣,這次修建水庫人力物力已經用盡,民工們吃的山藥幹麵都是從各個大隊硬性指派上來的。各大隊實在拿不出來了,就向上級申請,上級調撥了一批國庫的豌豆,給牛城縣水庫工地。豌豆麵隻能蒸發糕吃。剛開始,豌豆麵發糕散出的香味真誘人,吃起來也噴香噴香的,而且香裏還一絲絲的甜味。比老牛心好看得多,白得多,好吃得多。民工們一個個興高采烈地吃著發糕。幹起活來也似乎比原先精神多了。吃著發糕,我也感到有些興奮。
半月後,人們一個個垂頭喪氣,罵爹罵娘。
一日三餐豌豆麵發糕,十天半月依然是豌豆麵發糕。工棚裏,工地上,上下班路上,到處彌漫著豌豆糕的氣味。就連山坳裏也飄蕩著這種氣味。豌豆糕的味不再香了,也不甜了,而是一種厭惡的怪味。這種味不絕於鼻,別說吃,熏就把人熏膩了,熏透了。從工地往回一走,夥房還沒掀籠帽,這種氣味早已隨蒸汽到處蕩漾,熏得人頭暈,想嘔吐。開頭人們吃十塊,後來吃八塊,半月後,五塊也吃不下去了。
民工們沒有了開始吃豌豆麵的那種興奮和歡樂,隨之而來的是厭惡和詛咒。
有的人不安分起來。
劉毛爾,外號“二來子”。他覺得吃不多的東西,還這麼拚命幹,太吃虧。於是,他是有了自己的打算。
正時正晌的,他不幹,坐著抽旱煙。有人問,他說等著加夜班。到了夜間,劉毛爾拉著小車,帶上頭,拉一車土上了大壩,但他不卸車,用頭把壓路機壓實了的地方刨起來,上麵撒上一些剛拉的土,經過他喬裝打扮。果然,瞞過了驗收員。
驗收員是在壩麵上,把每個民工墊的土攤平,用尺子量高度,算方量。然後壓路機壓實。再墊土,再壓實。
人們看到二來子,晚上加班不一會兒就完成了任務。白天歇一整天,不由得生氣。
“看人家二來子,真有本事,白天歇著抽煙,晚上不大一會兒就完成了任務,咱就沒那本事,真他媽的……”
二來子得意洋洋地說:“受罪的命,到哪兒就得受罪。享福的人到哪兒就得享福。隻怨自己的命吧,甭怨別的。”
二來子眯著眼睛,有點兒飄飄然。同時也顯出不屑一顧的神色。嘴裏吐出一個大煙圈。接著又一連吐出幾個小煙圈,大圈套小圈,圈圈相套。
“哎!真他媽邪乎,這小子吐出的煙霧都有花招,也不知從哪兒學的。”
人們有的哀歎,有的感慨,有的不以為然。
一天上午,二來子沒了影兒。人們以為他鑽進山洞裏去逮野兔了。
大壩上壓路機發出的轟鳴,響徹整個山穀。回聲在空中蕩漾著。大壩上車水馬龍,一派繁忙景象。
這時,大壩的那一頭出現了人群,並向這邊慢慢移動。
“當當……咚咚……”人群走近時,才聽到鑼鼓聲。一個人走在前麵,胸前還掛著一塊牌子。
“鐺,鐺,我叫劉毛爾,是古鎮公社古鎮大隊的……”
“原來是二來子,這小子今天……”
“遊街示眾。”
“不對,這叫遊壩示眾。”
人們停下來,指指點點議論著。
“我破壞大壩,弄虛作假,我有罪,我該死,我有罪……”二來子哭喪著臉情不自禁地揭發著自己,批判著自己,咒罵著自己。
“嘻嘻,那是命好啊!”有人小聲說。
二來子說幾句,敲幾下鑼,胸前牌子寫著:劉毛爾,破壞大壩。小字是公社名,大隊名。大壩從南到北,二來子遊了一個遍,有人不時還伴奏幾下鼓點。男男女女的民工們都知道了劉毛爾這個人。
從此,劉毛爾在水庫工地上成了名人。
晚上,劉民光的弟弟劉旭光開了腔:“二來子,你果真是享福的命,今天上午在大壩上,誰也沒你享福。”
俗話說,打人別打臉,揭人別揭短。
這時二來子正在“蓋上壇口養王八——鱉氣不出”。
“你也享福啊!黑夜裏你扒開席縫往女工棚裏偷看,還偷出人家的三角褲捧著聞了又聞,恨不得放到嘴裏嚼巴嚼巴吃了它。那腥臊味的福,隻有你才有福享受,別人哪有這等福分?大家說是不是啊?”
整個工棚都哄笑起來。有的笑得差了氣,有的笑得東倒西歪。
沒想到二來子反唇相譏,當眾掀了他的醜底兒。
劉旭光惱羞成怒:“放你媽的屁,我……我……我什麼時候幹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