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七年的日子,不知道沉落多少的塵埃。煙客盡了孝道,桃花林裏葬了雙親,兩鬢、頭發就白了大半。去關東山的路有多遠呢?
找熟悉的人問了路程,便沿著滔滔的黃河,到了海邊,煙台搭了船,波一陣,浪一陣,再走旱路,荒山野嶺的山道,下了關東。
雲茫水茫,山遙天遙。
下關東的人,腳下路遠、路難唉!
山是異山,水是陌水。異山陌水的路上,還是老家的月兒親哩!一任路途迢迢,圓了又缺,缺了又圓。夜夜隨著,送著,不舍。
日頭疲憊不堪地打身後墜下去,又遙遙遠遠地從前邊山坳裏露出來。剛冒出的日頭紅潤著,卻塗不紅下關東漢子蠟黃的臉。
春換做夏,轉眼就是秋了。到處是田地裏被鐮倒的莊稼,一山山的樹木葉子,也漸漸變紅、變黃。沿路的茅草枯下來,有零星的雪花,從高遠深邃的天空裏,縹緲逍遙地飛來了,尖利的西北風也“嗷嗷”怪叫著嘯起。
飛雪大如掌,風吹衰草路。疲憊地望去又望去,依舊是水長路迢,山外又山。
人要走死、累死了哎!就歇歇腳。坐在荒涼的雪崗子上,西北風凜凜刮得正緊。
蒼茫的暮晚裏,遠遠望見有一座鎮子,橫亙在一麵山坡上,正炊煙四起。一列火車打鎮子裏開出來,噴吐著煙霧,貼著山根,緩緩地朝西行。
就又打懷裏摸出那封信。是兄弟托人捎回的,找屯裏識字人的念了,說那地方叫旗鎮,都是買賣,兄弟在那種大煙,又開了間鋪子。信不知道瞧過多少遍,信封都快磨爛了。
看也白看哩,鬥大的字,識不了一個。兄弟說那鎮子有火車,煙客想,火車是有錢人坐的哩。兄弟說,到這地方,中國的地盤就到頭了,再走,就是老毛子國了!
煙客不知道,那遙遠的鎮子,就是他命裏的旗鎮。命裏的東西,躲不過的。他兄弟同兩個孩子,也曾經同他一樣,坐在這座風雪彌漫的山崗子上,絕望地瞅著這座陌生的鎮子。
旗鎮的雪冬,能把活人凍死。煙客想,狗日的關東山,咋這冷哩?乍到旗鎮,經人指點,就住進了英兒家的雞毛店。
雞毛店是旗鎮最便宜的客棧了。
其實秋分才剛剛過。旗鎮好像沒有過秋,夏天才過,就已經是漫天著雪的冬了。西北風整日裏瘋著,“嗷嗷”嘯著。房頂的老草,苫不住,也被揪得一縷縷,漫天地亂揚著。下半夜,刹下風來,便是一天最冷的時候。凍透了的寒氣,直往骨縫裏刹。人凍得沒知覺了,一摸耳朵,竟掉下來了。
大早有人去草垛抱草,腳下一絆,一撥拉,是一雙腳。裏麵凍死了一個人。
這時候,草垛住不得了。人畢竟不是豬,扔一抱蒿草或是麥秸,就能把一個冬天拱過去。人禦寒的毛褪盡了,再抵不住這寒氣。
新到的煙客,逃荒的,流浪街頭的乞丐……窮途末路,就都去雞毛店。
一個大院兒裏,一長溜兒的舊屋。店主一頭,客房是一頭。店房前,是一溜坯壘的雞窩,矮著,落一層的雪。雞窩簷上,垂一溜渾黃的冰溜子。滿院子凍硬的雞屎,踩著硌腳。剛剛淺落過一層小雪,滿院的雞爪子印。
一排的土雞窩,每門兩個對開的小門。老板娘打開,一陣喚,黑影裏,雞便一個跟著一個,全都乖乖地鑽進了雞窩裏。老板娘挨個把門擋上,再搬沉些的石頭擠住。
這樣的地方,半夜裏,常有黃鼠狼在近處轉悠。弄開條縫隙鑽進去,咬“吱喲”“吱喲”一片。大早晨放雞,滿雞窩血。雞都軟著身子正倒氣,腿一蹬一蹬的。也有被拖走的,棚子角上一推毛。或隻剩個腦袋、雞爪子。老板娘便要站院子裏,戳指跺腳、罵得唾沫星子橫飛。
黃鼠狼這東西,人輕易不去打。都說這東西能迷人。不過,偷了人家的雞,便可以打,往死裏打。老板娘整年養雞,得罪不起這黃家,便跳罵。說來也有些怪,罵罵,便不再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