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煙客是山東人,老家的屯子,緊靠著波濤洶湧的老黃河口。
那一年,天連陰大雨,一陣猛過一陣。猙獰的烏雲,潑墨般,雜著閃電,霹靂交加。
黃河水瀑漲,眼看著就漫卷上岸來,野獸般,瘋狂的擄房屋、牛羊洶湧而去。
待河水消落,一片淤泥的村子,狼藉遍地,處處水窪,殘著幾處歪斜、癱塌的屋框,滿屯子的人哭老喚子,哀聲一片。
瘟疫接踵而來。起始是發熱、水腫,一家家蔓延,幾個月,便開始死人。
煙客知道,屯子住不下去了。爹娘不走,活是屯子的人,死是屯子的鬼。一輩子在這屯子裏,老了,都土埋了大半截子,頭發也白透了,倒要背井離鄉?
爹躺在炕上吼:“死,也死在這炕上!”
夜裏,煙客同兄弟商量,爹娘年紀都大了,關東山那易山易水的路,怕是走不了。叫兄弟帶著自己的一雙兒女,先走。到了關東,落下腳,再捎個信回來。待把倆老人伺侯入了土,他然後再去關東山找他們。
兄弟早幾年就想走,聽說關東山活人,能發大財。看著那些闖關東回來的,一個個腰纏萬貫,早就活心了。
兄弟帶著倆孩子,便上了路。
天朦朦亮的屯頭上,煙客淚著眼,撫摸著倆孩子的頭說:
“柱兒,媛兒,路上要聽你叔叔的話。柱兒要讓著你妹妹。等俺伺侯完了你爺爺奶奶,帶著你娘的骨殖去找你們。”說著,眼淚竟止不住下來了。
煙客打兜裏摸出個藍布包,一層層揭開,裏邊有仨小桃木人,各係著一縷花線。
“這桃人,是當年俺小時你爺爺刻的,用來避難鎮邪的。花線是你奶奶要了七七四十九家,做百日鎖子剩下的,爹留一個,你倆一人一個——”
說著,便套到了兒女的脖子上。
媛兒感到爹把桃木人,套到她脖子上那一瞬間,手竟有些抖。有溫熱的一滴,重重地跌落進她的脖子裏。
男孩子眼硬,泛著股強勁的野性,對煙客說:
“爹,你放心!有俺和二叔哩!”
女孩子卻撲在爹懷裏哭起來。
兄弟說:“哥放心,有俺在,屈不了孩子!”
煙客抓住兄弟的手說:“孩子就都交給你了!待住下,有了落腳的地場,別忘了捎個信回來!”
兄弟背著行李,一手牽著一個孩子,走上了黃土漫漫的土崗子。
土是黃土,是把一輩輩人磨老了,磨爛了,最後也變成和這崗子一樣一樣的黃土。是被無數雙腳板,踩得千遍萬遍,也從來就沒踩矮過一寸一厘的黃土崗子。
一條似斷似連的繩子般小道,扯著仨人的背影。遠去的山梁上,越來越小,漸漸就瞅不見了。
那棵瘦弱的棗樹,支撐不住他的身。那一刻,日頭才將要冒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