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客走進院子的時候,已是傍晚。天上星星點點正飄著幾個雪花。天晴冷,四麵山頂開始有小星星寒爍。
客房門前,有個蘆葦搭起的偏廈子,防開門時,風直接吹進屋裏去。老板娘領著,打偏廈子東門繞進去。風立刻止了,隻在遠方銳利地呼嘯。
屋門關得極緊,縫隙處釘著一溜棉花板條。推開門,帶起一陣小風,便有雞毛亂亂地飛起來。屋暗處有人喊;“快關門,快關門!”
被雪地映過的眼睛,一派幽暗。恍惚中覺得屋裏是空的,邁步踏進去。忽覺得腳底似踩了什麼,一聲尖叫,是人的腿。
人吼罵著:“眼瞎了,往哪踩?”
煙客忙抬腳,又踩了另一人的胳膊。
一屋的人,都埋在雞毛裏。
沒有人動,沒人說話,大氣也不敢喘。雞毛稀,抓到身上隻薄薄的一層,還覆不住身子。
有人突然咳嗽幾聲,便有雞毛悠悠地飛起來。
過了好久,又好久,外麵響起了腳步聲。門被打開,先伸進一盞燈籠,有根棍挑著。煙客才看請,屋裏原來早滿了人。提燈人喝道:“收錢了!”
人一動,又有雞毛飛起來。
收錢人是位惡漢。一圈收下來,正要邁步出門,忽見門口一個瘸子,抱著拐,渾身哆嗦。惡漢走過去,一把提起,瘸子忙用拐撐住身子,憐著聲說:
“爺、爺,明天──”
惡漢二話沒說,把瘸子連人帶拐扔出門去。跟著走出去,忽然傳來一聲慘叫,惡漢走回來,將一把雞毛扔進屋裏,問:
“有屙屎屙尿的沒?”
半天,屋裏沒人吭聲。人便提著燈走出去,關上門,又傳來一陣鎖門的聲音。
過許久,不知是誰歎口氣說:“瘸子的腿上有凍瘡,正流著膿哩。這寒冷的夜,怕是過不去了!”
煙客後來才知道,旗鎮有很多的雞毛店。除了雞毛店,還有狗棧,還有大車店。
雞毛店也住不得了。
雞毛店也是店。住店,就得拿錢換,一個銅板也缺不得!
惡漢狠死!煙客被趕出來的那宿,西北風正滿天吼著,亂雪彌漫。
這才覺出店的暖和。手不由得去摸那腰,摸到兩個硬硬的東西。是走時自家縫在裏麵的,兩塊亮晃晃的“袁大頭”。拿嘴一吹,放耳朵邊“嗡嗡”作響的真貨哩!手不知去摸過多少回,硬通!
心底便踏實了許多。還是把手抽了回來,買一宿睡,不值哩。
三日。滿鎮子裏找。
信封上地址的磚屋,早變成了一幢小洋樓。尖頂的石圍牆,大是氣派。牌扁上一堆洋字碼,叫煙客糊塗。鐵鏈子牽著的大狗,衝著煙客,跳躥著,“汪汪”地咬,極凶。
煙客驚出一身的冷汗。驚恐著,不住的倒退,“撲嗵”,被啥絆了一跤。裏麵走出個黃卷發、深眼晴的洋人,笑著,嘟嚕出一串叫他聽不懂的話。揮了揮手,煙客明白是叫他走。
那洋人走到狗跟前,狗立刻不叫了,搖著尾巴,伏著身子,討好地和那洋青年親熱著。
煙客再找人打聽,大都說是後來的。說這小樓是大前年蓋的,是哪國的領事館。領事館之前的事,就不大知道了。
煙客思量,兄弟這信,怕有五、六年了。爹娘那回打瘟疫裏活過來,竟成了屯裏的老壽星。煙客想,是還沒遭完的罪哎!
這些年,孩子們也該長大了。信隻托人捎過這一封,就再沒有了。漫漫的一座大鎮子,到哪裏去找哩?也不知道是不是還在這鎮裏。三天了,竟無一點影信。
尖風薄雪,西北風浸骨。就找牆角蹲下來歇歇,鬼日的,冷死哎!風仍在尖嘯著,吼叫著。不時地還有些雪粉揚過來,撲到煙客的臉上、脖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