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朱掌櫃走進了賡先生家的院子。
“嗖嗖”的西北風裏,賡先生的家,叫他感到一種荒涼。杖子邊荒著叢蒿,枯幹地在風裏掙動著。空院的地上,落了些麻雀,跳跳走走,啄著,叼著。見有人來,“轟”地飛起,落在屋頂、杖子上,或飛上樹頂,落在殘著些黃葉的枝上,一大群。
牆上還有一幅書法,隻懸垂著,一個極大的“道”字。偏傍的走之,如水如舟。於渾樸淳厚,端寧自然之中,蘊藉出幾分畫境的古意。下有寥寥草書小字:“平常心是道。”
一筆一畫,極見功力。知道是賡先生自己的墨跡。
賡先生正在書架裏抽書,桌上合放著一本翻開著,線裝的《道德經》。
書架上的書雜亂著,重重疊疊,十分古舊。見朱掌櫃進來,熟人,賡先生微有笑意,隻點點頭,繼續去書櫃裏翻書。
賡先生家,朱掌櫃一年裏,總是要來幾回的。
有一回,遇上了大帥府一位參議,那人一副金絲眼鏡後麵,蓄滿傲氣,卻對賡先生刮目相看,那神情,很恭謹的。
賡先生神態依舊是平和,那話卻叫朱掌櫃聽得糊塗:
“世界混沌初開,清者上升,濁者下降,天地定位,為一生二。是以兩儀化四象,四象生八卦,是為八荒;前後左右上下,為之六合。六合八荒之內,化生億萬。
“聚之成形,散之為霧,無中生有,有歸為無。此乃天人合一,人身副天地。天雨流,人血流,地河流;天地有四時,人身有四肢。天生日月,人長眼目。天不足西北,人右耳目不如左耳目明。地不滿東南,人左手足不如右手足強。身體三百六十節,乃偶天之數;形體骨肉,偶地之厚;呼吸,風也;喜怒哀樂,陰晴之象;剛柔冬夏,冥合晝夜。天之雨雪,淚水滂沱也……”
參議問:“道家經典之書,是否是以《易經》、《道德經》或者是《道藏》為本?”
“你可聽說過‘三元八會’之說?三元為日、月、星辰,五德為木、火、土、金、水。三五妙氣凝空,而成《雲篆》、《天書》,為一切道經之像。故後來黃帝之時,倉頡造字,有鬼夜哭……”
那參議問:“自夏商以來,開國之中,何多為道家?商之聞仲,周朝薑尚,戰國孫子,漢有張良,三國之諸葛孔明,大唐魏征、徐茂功,明有劉伯溫……”
賡先生微閉上雙眼,說:“自然春秋,順應為道!”
那參議若有所悟,便起身告辭。
後來,朱掌櫃又遇見過那參議二回,一回在賡先生家,一回是在人頭紅樓。
賡先生翻完書,坐下,與朱掌櫃說了會兒閑話。
朱掌櫃覺得要問的事情,有些難於啟齒,吞吞吐吐,還是將事情說了出來。
賡先生默然。半晌,自語道:“天下要出大事了!”
便去桌子上拾起筆,點了墨,於紙上寫了幾筆。稍幹,疊了,遞給朱掌櫃,說:
“回家再看,切記。”
朱掌櫃告辭出來,西北風比來時猛烈。門口的老柞樹,被吹落一地枯葉子。風確是叫人感到硬了。
坡鎮的秋風大,叫路上行人,走得費力。朱掌櫃一路心急,攥著紙的手心都見汗了。幾次想停下,背風裏打開,終於忍住。想賡先生的話,是違不得的!
看見褲襠銜那棵老榆樹了,心底便有些興奮起來。忽見自家的鋪子裏,走出了一個紅衣女子,小夥計在後邊送著。
樹底下忽然刮起了一個大旋鳳,“突突的”,越旋越高,頓時一派飛沙走石,灰土齊揚,紙屑草棍齊飛,紛亂著彌漫了大半個天空。
朱掌櫃忙念叨著:
“旋風旋鳳你是鬼,你去東河喝涼水!”
這是小時爹教的。叮囑說:“大小的旋風,都是野鬼,念叨了,鬼就驅走了。”
幾十年了!不用想,就念叨出來。
朱掌櫃呆呆地直望著,看著那旋風一路旋著,一個倒垂的大馬蜂窩狀,越旋越急,煙塵滾滾,順著大道向北去了。
紅衣女子也沒了蹤影。
朱掌櫃走到鋪子前,推開門,忽然想起了手裏的紙條。忙打開手去看,竟是空的,已不知是啥時候失落了。
朱掌櫃汗立時就下來了,忙轉身回街上去找,路上風正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