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 2)

第十四章

雪說化就化了,天又融融地暖熱起來。

七、八個人,聚了老榆樹底,矮板凳、木塊、大石頭上坐了閑談,打著盹兒。石頭涼,把帽子摘下,墊鋪上,便不再覺得硌得荒。

老樹底聚人。

從夏到秋,福壽老榆樹底下,人不斷。

大熱的夏天裏,樹蔭濃重,樹底便歇著好些人。蔭涼下躺著睡覺,閑坐。歪斜著的,暝眯眼半睡的,也有搖著蒲扇,把幾片涼風,趕來趕去。或下意識地,憑感覺,把落在臉上的蚊蠅拂走。

直等到日頭斜開,畏縮的樹影,再一次地漸漸長大,樹底的人便精神起來,揉揉眼,抻抻脖頸,敞開懷,開始談天說地,五候十六國起來。

朱掌櫃常老遠望著想,人天生就是愛聚堆的東西!不然,哪來的這屯子、這鎮子,還有城市?賡先生說得有理,人這玩意兒,吃飽了,睡足了,睜開眼晴要看,張著耳朵要聽,鼻子要嗅,腦袋要想,然後就說出一大堆混悵的話來。許就惹下一場橫禍,叫人直是後悔不迭、捶胸頓足,悔青了腸子。病從口入,禍從口出唉,沉默是金!

天乍冷,待稍一暖和,也還是都湊過來坐會。

有人正說得唾沫橫飛:

“麻子大帥來的時候,是坐著火車,打西北來的。人老鼻子了!連車頂上都滿是人,架著一挺挺地機關槍。那會兒,盧胖子鎮守在這,鬧叛亂,奉天就派麻子大帥帶著兵,前來鎮壓。盧胖子有一千多人馬,埋伏在道兩旁。火車開得慢,打西達山彎處拐過來,瞅得清,都是兵,連車箱頂都架著機關槍。

盧胖子的兵見了,立時嚇破了膽,爬起來漫山遍野地跑。麻子大帥一彈未放,便俘虜了盧胖子,收了旗鎮。

麻子大帥的兵,其實隻有一個營,三、四百人,空著車箱,隻虛張聲勢,兵全爬到了車頂上。盧胖子一聽就昏過去了。直叫他悔掉了牙,往肚裏頭咽……

這事叫人說爛了。人陰陰陽陽瞌睡成一片,東倒西歪,在大樹底擺出一幅街頭風景。

一個人挑著擔柴,遠遠而來。看得出,是已經走了很遠的路。不時地放慢步子,倒換下肩,掀起衣襟兒抹把汗。

樹底有人瞅著說:

“煙客又送柴來了。不忘本,這人忠厚哩!”

“哎,好人無好報!弄得家破人亡,這世道。一雙兒女,至今也沒下落,怪可憐的。”

“聽說那小姑娘,是叫人賣到窯子上了——”

兩大蓬柴禾,小山樣,晃晃悠悠到了大樹底。有人喊:“放下歇歇吧!”

柴禾間露出一張褶皺的老臉,衝樹底笑笑,甕聲甕氣地說:“不妨事。”

腳步仍是未停,沒人高的兩大蓬萬年黑老掃苕,梢子枝枝丫丫地挑一片薄籽,打一樹底的臉前幌過去。

岔過道,一直挑到了朱家鋪子門前。

一落地,一些細碎的樹葉細枝便震落到地上。柴靠著牆斜放了,人脫出來,滿頭滿肩的掃苕枝葉兒,撲拉撲拉,進了鋪子的門。

夥計“小南方”正在櫃台裏看啥,抬了下頭,見是煙客,又低下去,繼續看他的書。煙客衝著後屋叫了聲:“大哥在屋沒?”

煙客的山東味極濃,大哥的哥字,便叫成了“鍋”。

一個女人應道:“你大哥進貨去了,過兩日才能回來。”

“嫂子,俺給捎來一擔柴,有水沒?”

女人打後屋出來,舀著大半瓢水。“這麼遠的道兒,多沉。家裏還有燒的哩!”

煙客隔著櫃台接過來,放到嘴唇上,仰起脖,“咕嘟”“咕嘟”一陣喉嚨響。一些水溜兒,順著脖子直往下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