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輾子,便心跳得緊。這樣的大早,就來推輾子了。女孩子抬起頭,卻不是,有些麵熟,隻記不清是誰家的了,朱掌櫃微有些失望。
女孩子靦腆地笑笑,又繼續去往石碾子的眼裏填糧食。
磨道裏走著的老驢,瘦著,一塊髒布的“捂眼”遮著,緩慢地拉著老輾子轉,一圈又一圈。
朱掌櫃想,為啥要給驢戴“捂眼”呢?
那磨道,踩出淺淺圓圓的一凹了!
繞過那輾子,走下去,就到北大井了。北大井不似南大井,石頭砌的井台,支著一架木轆轆。把桶往鉤子上一掛,朝井裏一放,轆轆便“突突”地轉起來,腸子般的鐵鏈子直朝井伸。手搭在上麵,任那轆轆或快或慢,一會就下了井底。
朱掌櫃的爹開鋪子的時候,常去南大井打水。也套上小牛車,架上鐵桶,往回拉。這轆轆一轉,就幾十年啦。
小南方愛去北大井。不用轆轆,隻拿扁擔朝上拔。夏日,水看看就要漫上來,手提著桶,也能把水打滿。
旗鎮有很多這樣的井。清水悠悠,多少日子飄落進水裏,無聲無息,波紋不起。
半壁土牆,蔭著影。砌著青石的井台,有木頭的井框圈著,便見晃晃的水了。
這樣的井,水旺。人站在井沿上,扁擔鉤掛著桶,朝天伸下去。一擺,桶就滿了水,提上來,放井台上,摘下鉤,再去掛另一隻桶。
有的活夠了,把瞼一蒙,帶著影兒,就投了進去。有人挑水,見水裏浮著一個人,就大聲地喊,叫些人來,繩子鉤子,七手八腳地撈上來。有認得的,找了死者的家人,抬回去。
水不能吃了,要淘。一桶桶把水提上來,“嘩嘩”地倒了,再打。大半天,落下去的井水中,便見著泉眼了,“汩汩”地翻著水花朝外冒。再打一陣,就都是新水了。豎根長梯子下去,連平日落進去的石頭、木棍柴草都撈上來,再等著水泉滿。
過三日,就又有人打水、挑水了。那井中一亮一亮不息的閃動,儼然是古井的魂兒。
人活著,水畢竟是重要的!
這樣的土井,井旁都有一碑。看一眼,心中一唬,謔:
“天心!”
“地眼!”
站井台上朝北望,一條毛道逶迤而下,就遠遠見著雞毛店了。鎮子邊上,便顯出一派荒涼來。沒人的蒿草,怪榆老柳,有隻黑老鴉蹲在上麵。
突然“呱”的一聲,飛走了。樹下一個孩子,拎著彈弓,望著遠飛的老鴉,一副失望的樣子。
朱掌櫃打雞毛店前走過一回。隔著院子,看見開雞毛店的女人,正劈開著腿,半蹲在雞窩門口,打雞窩裏掏出一隻雞,左手揪著翅膀,順手雞身上抓了兩把。雞疼得“吱呀”亂叫,掙脫女人的手,一路叫著飛出去,撲騰一院子雞毛。
女人“咯咯”大笑著,去一片片地拾,再走回來,撅著一個肥大的腚,伸手去雞窩裏掏。
朱掌櫃夜裏,常常失眠了。閉上眼,就是那晃動著苗條的紅影子,瞅得見。才知道,將要到來的東西,如同那西去的北大河水,是無法遏止的。
那日,英兒又來買鹽,依舊是那件燒人的紅褂兒。胸前盤著龍風的大扣,知道是她娘盤的。白嫩的脖頸上,繞一圈彩繩,將一個白玉脖鎖,垂掛在胸前。朱掌櫃瞧著,見英兒將要出門,忍不住去櫃台上,神差鬼使地拔了兩枝花,送給了尚未邁出門坎的英兒。
英兒拿著那兩枝兒紅玫瑰,驚喜地望著朱掌櫃,臉兒都被那玫瑰映紅了。害羞地笑著,一扭頭,一溜煙兒地跑了。
朱掌櫃站在門口,隻癡癡地望著。
快五十了,卻花了心。看來是老林子,要起火了!一想起爹死前的話,心又止不住打個冷顫,泛起一陣子猶豫。幾夜,睜著眼,翻來覆去。看來,這事隻有找賡先生,為他一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