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朱掌櫃一大早醒來,心裏的這種感受,卻是多年沒有過了。
爐火已息,天仍朦朦黑。再睡不著,隻覺得心裏一團興奮。有燒了半截的木頭,打爐眼裏掉下來。女人蜷在一邊,捂在被子裏,團作刺蝟狀,一屋的冷寂。
就披了襖,坐在炕沿兒,卷一顆煙,抽著。小屋裏,立刻彌漫出一股嗆人的辣味。
朦朦朧朧的屋,一點彤紅的小火,一亮一亮,鮮活地燒起來。
燒著爐子。是新盤的,“呼呼”響,霎時連爐筒子也紅起來。
這樣清冷的早晨,是要燒一爐火,烘一烘的。
推開門,碰掉一些冰溜子,“劈哩啪啦”地散碎在地上。屋頂雪化的水,一夜,竟凍在了屋簷上,麥秸垛,掛了一層厚厚的霜雪。
朱掌櫃想起,煙客就是他打這麥垛裏救起的呢!那天先是絆了一下,接著是看見一雙腳。旗鎮寒冬,常能見到凍硬的人。
天早已大亮。雪化的地,凍結了一層硬殼。踩在腳底,硬裏有軟,叫人覺得極受用。朱掌櫃望著鎮子外的遠山,以及遠山之上高遠的藍天,深深地呼了一口氣。
一街的屋影,行人稀少。當街的門市,一門門還尚未打開,遠遠有幾聲犬吠,有人在走動了。
“叮當”“叮當”聲音,風一樣飄忽著傳過來。拐過牆角,聲音越加清晰。
老遠看到有四、五頭牛,拴在一棵大樹上。纏著繩子的“井”字架,牢籠般地矗立著。
屋門大開,那“叮當”“叮當”的聲音,正是從這屋裏傳出來的。遠路上,有人正牽著牛,緩緩來。
院子樹下,四五頭牛,或臥或站,都有韁繩牽著,留下短短的自由。臥牛暝著眼,嘴裏慢慢倒著嚼,把過去的日子咀來嚼去,嚼出一種說不清、道不白的味道來,彌漫在樹底。
看得出牛是昨夜就牽來的,脊梁上的毛,掛了一層薄霜。站著的,也頗木然。虛眼裏,一派惶惑與迷茫。一陣冷風,那毛東一攝、西一攝地炸著,撂荒地般。有被銅鐵環磨破的地方,結了硬痂。到處是山上沉重的日子,勒過的繩套印痕。
有人牽著牛走過來。帶著影,把韁繩往那樹底係。牛眼望著那牢籠般,纏著繩索的井字木架,怵怵地。
這是劉鐵匠的鐵匠爐。
劉鐵匠,是旗鎮出了名的力氣漢,軍營裏幹過,給大帥的馬掛過掌。與人打賭,八百斤的鐵軌,雙手一抱,一較勁猛掀起一頭來,單肩擎起,直去百步開外,扛回了自家的院兒裏。隻是那次打賭,閃了下腰,落得一遇到刮風下雨,就有些酸痛。
鐵匠隻一隻好眼,另一隻飛進了熱鐵渣滓。雖是找這一街正給孩子喂奶的女人,捏著奶子剌過,又拿舌尖舔了,才算保住。卻依然是傷了眼仁兒,看東西就覺得模糊,明眼人打眼就看得出來。
劉鐵匠是方圓百裏有名的鐵匠,隻這一錘、一砧、一爐,打出的鐮刀嗬,釤刀嗬,斧頭嗬,都好鋼口。即使是粗硬的柴草,也是一揮而斷,刃也不卷。朱掌櫃鋪子裏擺的,多是劉鐵匠打的。刀背上一個深印進去的“劉”字,童叟無欺。
這一巷,石屋石牆,連路也是石頭的。半蔭著屋影,窄窄曲著。有人挑著水,一路緊著小步,灑著水漬迎麵而來。打個招乎,瞬間便擦身而過,一路水跡地遠去了。
不知是誰家的貓,也許是隻野貓,蹲牆頭上,“喵”地叫一聲,跑了。一種別樣的滋味,在朱掌櫃心裏蕩了一下。昨夜裏,恍惚聽到是有貓在叫春了。
巷子口,老遠見有個人在推輾子,一團紅。一頭驢,順著磨道兒,一圈圈拉著。
朱掌櫃心一陣猛跳,是她!
前些年,常見到她和她娘,在這裏抱著磨棍推輾子。那會兒,還隻是紮著倆小辮子,十幾歲的一個小姑娘。咋說大就長大了哩,她娘喊她英兒。
沒人見過她爹,有人說,女人從前是窯子裏的,英兒是她的私生女。那會兒,英兒娘還沒開雞毛店。怪了,自打發現福壽樹活綠了一枝,心竟也活了。那天店門前見過英兒一麵,竟再不能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