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大大在鎮子裏有個家。買賣街旁,住著一個孤老太太。二大大也去看看,背些山貨。開春的刺撓芽、柳蒿芽,或是黃花菜,四葉兒菜;秋天的山梨,山裏紅,野葡萄,還有些黃芪、龍丹草、桔梗、穿地龍,洗洗,扔水缸裏。冬天,套了的野雞、山兔、麅子,都帶回去些。若是麅子,砍一條大腿下來,留給後屋。春天夏天,沿道再采把野花,鮮鮮豔豔的,一道香著。
二大大一輩子沒結過婚,認識二大娘的時候,是個寡婦。那夜,留二大大住一宿,二爺爺說,你一個女人家,日子也不易,跟著我過吧!
二爺爺說,男女的事,說起來,其實是天下最容易不過的事。兩個癡呆傻子,也能輕易地,費不了吹灰之力,就能弄出個小孩來。
幾十年後,這句話叫朱掌櫃體會深刻。這世上最難的事,就是咋樣才能夠叫他和女人,生出個白白胖胖的小子來。哪怕添個丫頭,也算是向朱家祖宗的一個交待。
爹說過:“聖人言,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那時朱掌櫃的爹已躺在炕上,臉瘦得隻剩兩個大眼珠子,直勾勾瞅著,叫朱掌櫃瞅著害怕,心裏發毛,直想轉過身跑掉。朱掌櫃的爹幽幽地說:
“可惜,朱家到你這,就要絕種了。唉!”
朱掌櫃的那時正年輕氣盛,漲急得滿臉紫紅地說:
“爹,我能給你生出個孫子,承繼咱朱家的香火!”
朱掌櫃的爹,緩緩閉了眼,有一滴淚慢慢湧出,盈滿了眼窩。好久,歎了口氣,自語道:“要債的,有,還不如沒呢!”
朱掌櫃年近五十,沒能生出一男半女,這叫能吵好強的女人,成了積在心頭的一個結。總覺得在男人麵前,有些抬不大起頭來。朱掌櫃卻是從未埋怨過。隻說:“是命!”
女人聽了,眼裏一下就噙滿了淚,隻當是男人的寬慰。有時夜裏,瞅著老樹頂失眠的月亮想,給男人再說個小吧,總得留個後。就這一想,心裏頓時一陣刀剜……
女人想,自家的男人,咋能去摟著別的女人,除非我先死了!
朱掌櫃的爹,後來到了鎮上,葬了二奶奶,開了這間雜貨店。
二大娘的老屋,翻蓋了,不算小的一座店麵。客多,山裏的煙客、跑崴子的扒皮老客,背背的,遠屯近村,南來北往的流水客人,杏花巷的小女子,好漢巷的豪賭之“好漢”。有時也有個瘦長漢子,半瞑眯著眼,嘴裏哼著,搖搖擺擺地,穿過老樹和石街,推開店門。就知道,是神仙巷出來的煙仙煙鬼們。
朱家鋪子興旺的時候,朱掌櫃的爹和兩個大爺,都已不在了。一年內大病追著,接連著去了。
那一年,鎮上過耗子。
都說是老鼠過街,人人喊打,竟打不得了。隻一夜間,忽然就滿了鎮子。也不知是哪來的,要哪去,隻覺得成千上萬,蓋住了地皮。
才知道,任什麼多了,也是要命的事哎。
朱掌櫃的那會兒還小,記得爹緊掩了門,打門縫兒朝外望,嚇得哆嗦成一團。成群的耗子打大樹下過,潮水一般,望不到頭,直沒完沒了。
第二日,忽然竟是一個也不見。到處都是被耗子啃過的齧印兒,遍地的耗子屎。朱掌櫃出屋去看,棚子裏、院子裏,連木杖子都是被啃得白森森的茬兒,牙印兒細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