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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旗鎮不甚大,卻遠近聞名。來旗鎮穿皮大氅的人(也有穿羊羔皮的,極短的雪白茸毛,彎卷著,暖嗬!再罩上一層綢緞的外領兒,一派紳士;也有穿狐狸毛領的,藍狐或玄狐;或穿水獺皮、猞猁皮大衣,外麵再罩上一件皮馬褂兒),都要去杏花巷、神仙巷、好漢巷走走。做一回“好漢”,賞賞“杏花”,領略領略不是神仙、勝似神仙的滋味。

好漢巷是賭巷。一門門,都是賭館兒:推牌九、搖寶、抹紙牌、打麻將、擲骰子、壓字韻、搖番攤,吆五喝六,一派熱鬧。

到巷子裏來的,都是遠遠近近的賭客,財神哎!腰裏纏的,手裏提的,身上帶的,或白或黃,船樣的,條狀的,拍到桌上,沉甸甸,一道淺深的凹印。

偶爾門開了,走出來一條漢子,臉灰著,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深一腳淺一腳,晃晃蕩蕩地出了巷子。

一巷子淅淅瀝瀝淒暗的小雨,或是亂揚飛舞著的雪粉,甚至是一陣又一陣陰冷不止的風……

神仙巷是石巷。石屋石牆,塗著些字跡,洋字碼間,雜著“點、鎂、俘、油”的幾個漢字。也有兩屋之間,一塊特大號的長磚上,鐫刻著“夥山”的字樣。

窄巷子的石板路,一路坡著,碎裂好些紋絡了。黃昏的時候,隔著窗,能望得見屋裏頭,恍惚微搖的紅燭光影。身著長衫的男人,仰躺在銅床上。

神仙巷有銅床館,也有鐵床館。館內有單間,也有兩人間,要個大煙份,倆人對著,“唏唏溜溜”地抽。有看燈的,或男或女,不時地打個“熱手巾把”,托放在盤子裏,端送給客人。擦擦臉手,提提神,賞幾個銅板,可多可少。若是賞錢厚,看燈的便高聲地喊,張爺賞多少多少,王爺賞多少多少。

外邊所有看燈的,齊聲拖著腔喊:“謝!”

這樣的館,都是雅座。可以叫“飯”,叫“酒局”,還可以叫“條女”。

“神仙們”嘴裏斜著長長的煙槍,對著煙燈,“唏唏溜溜”地抽著。瞑眯著眼,那神情,一臉地如夢如幻。一旁身著綢緞的女人,精心地伺候著。吸足了,移開煙槍,女人接過來,一旁小心放了。男人仍閉著眼,露出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手便放到女人的胸乳、大腿上揉搓著,嘴裏哼出些葷腥的浪曲來。

抽大煙,要一個煙燈,兩把煙簽子,一杆煙槍。盤子上的煙燈,燒豆油,一個煙罩扣在上麵。是透籠花的玻璃罩,燈是景泰蘭的燈,簽子自是純銀的簽子。神仙巷講究的是對口槍,兩端是象牙玉翠咀,杆兒是鳳尾竹、陰陳木、色木包、老鴉眼,也有是萬年蒿的。若竹管或麻杆的,隻能是做散客房裏用。

神仙北巷這一片,都是散座。一大鋪長炕,煙煙霧霧的,枕頭上,都是側臥的“老槍”們。倆人對著一盞煙燈,“滋滋拉拉”地噴雲吐霧。門一響,有新來的了,霜打的茄子樣,蔫著。看燈的導著,尋了地方,摸出些銀幣,拿拇指排出幾枚,交給看燈的。看燈的便端來一杆煙槍,還有煙燈、煙簽兒。先把燈點著,把簽兒放在燈火裏燒著。不一會,再送來一個大煙份。來客的眼頓時放出光來,小心翼翼地接過來,手指吐了唾沫,洇在紙上,一點點把紙扒去,把煙簽打火裏抽出來,插進大煙棒,端著,放燈頭的火苗去烤。慢慢地,就有迷人的香味彌漫開來,烤煙人一副饞涎欲滴像。

煙烤得膠糖般軟下來,便斷成五、六段,捏起一大塊,放手指上滾,滾成個棗核狀,手捺在煙鬥的小孔上。再抽了煙簽兒,一手抓住槍佛手,急急忙忙地將煙泡湊到燈上,一隻手拿著煙簽子,在煙燈眼裏不住地拔弄。嘴猛猛地吸上幾口,微閉上眼,神仙了。

這樣的店,叫土膏店。

土膏店裏的,都是“凍土”。旗鎮一山山,就產這凍土。勁頭足,便是把煙抽成了灰,煙灰也還能再抽幾回。

神仙巷,講究“人頭土”、“馬蹄土”,都是進口的印度煙土。雲土和廣土,也很走俏。若是熱河的“北口土”,河南的“棗泥土”,就便宜些。

巷子口常聚些人,瘦大著眼,柴棒樣,走道打晃。披著麻袋片,破爛著衣裳,或蹲或躺在屋角牆根兒,打著哈欠,淌著口水,一臉的眼淚鼻涕,有氣無力的。叫“李老板”,“馬老板”,都苦笑笑,歎口氣。見有人打巷子過,急伸出一片的手。這樣的人,“抱路倒”哎!

巷子月上的時候,石巷很靜。朦朦朧朧,蔭出半邊的牆影兒。忽然“吱”的一聲,一條燈光瀉到夜路上。木門裏閃出條瘦長漢子,很響地踏著石巷,搖搖擺擺,一路哼著小曲,遠遠地去了。

深去的夜裏,有打山上下來的野狼,孤寂地站在巷子裏,拖著長長的影子,抻長脖子,發出一聲聲人的長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