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固守明天(2 / 3)

茨威格說過:“藝術家的選擇總是預先決定了的。”陸天明非常重視自己的曆史。他的選擇是他在西北荒漠中體力和精神飽經艱辛和折磨的歲月裏已經命定了的,那裏的人生感受對他來說鏤骨銘心,永生難忘。

1986年,他向他鍾愛的文學交出了第一張答卷。長篇小說《桑那高地的太陽》一出手,便在文學界的同道者們心中引發了一場地震,引起了一種悠長的泣血的思緒,但可惜,由於當時的文學仍與市場處在隔離狀態,這部像重磅炸彈一樣的作品,這部“文革”後出現的堪與《浮躁》《古船》《金甌缺》《心靈史》相匹敵的、十多年後被人民文學出版社評為優秀長篇一等獎的扛鼎之作、這部隻印刷了兩千來冊的岩石一樣沉重堅實的小說,沒有引起文學圈外的讀者的注意。雖然如此,當年與陸天明一起奔赴新疆,後來回到上海的老知青們,仍然被這部作品震動了。以至於十多年後陸天明趕赴上海參加他的下一部長篇《蒼天在上》的首發式時,在書店門口,居然圍滿了手捧陸天明的書,渴盼見他一麵,請他在書上簽名的男女老知青!毫無疑問,陸天明是他們心中的代言人,他說出了他們積壓許多年無法表達出來的心裏話。

《桑那》是一個蒼茫的故事。一個朝氣蓬勃的、不諳任何世俗利害關係的熱血青年,來到艱苦的西北邊疆,對那片土地竭盡所能奉獻赤誠,卻一次又一次地被他所信賴所熱愛的人們打翻在地,踩進泥濘中。他崇高的精神信仰漸漸地幻化成荊棘編成的桂冠,刺穿了他的頭顱。這個激昂的領袖般的人物站起來,摔倒;再站起來,再摔倒,一次比一次摔得更慘。後來他甚至被遣送到一個最遠最窮的分場——駱駝圈子,那裏隻容許無腦袋的苦力——不思想不反抗,如牛馬一樣隻知勞作的人存在。惟一可以表現殘存的一點不屈的方式,就是在遭受狼一樣的前犯人的淩辱和襲擊時,以牙還牙,以野蠻對付野蠻的廝打。人的自尊一旦遭受高倍壓抑,便轉化成加倍的野蠻反抗。他吞淚咽血,竭力使自己變得比當地人還要當地人,他成了當地首長——場長“老爺子”的手足。14年過去了,時代變了,農場也“開竅”了,人們要往好日子奔了。這時的謝平,卻因為過於木頭呆腦而突然被“老爺子”甩了出去。無論對“老爺子”一夥,還是對同到新疆的同學們,對上海的親友,對所有的人,謝平都永遠地成了局外人。

謝平性格的核心是什麼?拒不世故。如果他在許多關乎自己前程生計的關頭,能稍稍讓一點兒步,附和一下,苟且一次,或者哪怕裝聾作啞認個錯,那麼,很多的苦就是可以避免的。一切關心他、深愛他的人無不帶著些羞愧而又焦急地這樣勸告過他啊,甚至那個在不幸中已習慣以苦作樂、活潑而又堅強,在內心深處永遠深愛謝平的上海姑娘“小得子”,寧願以出賣自己為代價幫他稍有解脫的時候,也都被他堅決地拒絕了。十幾年的農場生活,所有的青年都已務實,學生氣早已被歲月掠去,惟有謝平一人,仍堅守品格,顯得格外不合時宜。同伴們對他徹底失望了,生存都顧不了了,你還講究什麼尊嚴?!跟著他走,太可怕了,他是個無可救藥的傻瓜。

傻瓜?不!他比一切人思考得都要深得多。他無可悔悟,他誓不低頭。在充滿荒謬的世界上,他絕不幻想做一個贏家,卻也絕不放棄自己的一寸陣地。人啊,我早已認識了你們,可是,你們何時認識我呢?他看清了人類的一切弱點與卑汙。他在憤怒地揮動拳頭乃至匕首來抵抗砸向他的利器時,內心卻在替他們流淚。他知道他和他們同處於一池苦難之中,隻不過他是個先醒者而已。

謝平們的這次衝鋒,最終悲愴地陷落了,沙漠中的絢麗高樓消失了。回來時,已是衣衫如褸,傷痕累累,身心俱疲。

今天,在琳琅滿目的消費品中成長起來的年輕一代,他們能精細地分辨出美、澳、意、法式冰淇淋的區別,熟悉各種世界名牌,他們聽到這樣古老的故事,會嗤之以鼻:那時的人,怎麼那麼傻啊!那些攪和著一代人的血和肉、淚和汗的故事,就算多麼動人,也像保衛聖杯的圓桌騎士一樣,遠離了人們的生活,遠離了人們生活的真實感。

英雄的時代過去了。人們不再有幻想,不再有熱血,不再有那樣的青春了,所有的,隻剩下實惠與享樂?

那個時代孑遺下來的理想主義者是寂寞的,他們心中深埋著鉛一樣沉重的憂傷。

“我們這一群憂鬱的,很快就要為人棄卻的人們,將要無聲無息地在這個世界上走過”(萊蒙托夫語)。但是,生命的流星,真的就這樣一閃而過,落入黑暗而寂寥的現實長夜嗎?不!我們的生命,屬於我們自己。無論對於曆史,對於理性,它的得分是多少,但我們珍視它。屬於我們的那個時代可以過去,但我們的屈辱我們的自尊,我們身體中的精血,我們心裏流過的淚水,卻不會隨著那個時代一起葬送。無論屬於我們的那個時代多麼荒謬,無論後人怎麼看待我們這一群人,我們都會在心裏牢牢記住,我們付出的是鮮活的生命,是青春的真摯,我們不會輕易地全盤否定自己,而去認同後來的時代的現實準則。剝去遠去了的那個時代的荒謬外皮,深埋在其中的人類理想主義的精神,是永遠鮮嫩、永遠不死的。在曆史學家視野中消失的時光和生命將被鮮活地保存在一些雋永的文學作品中,這就是那些具有大作家水準的人們的使命。

有人看完這部小說後不解地問,什麼太陽?沒有太陽啊。陸天明回答說:“我始終覺得,我是寫了存在於‘桑那高地’上的那個‘太陽’來的……隻有我們自己,才是我們自己的太陽!”隻要人類不滅絕,理想的太陽就永遠燦爛,永遠會從黑夜深處重新升起!

一位能幹有見識的女導演,在《桑那》出版不久,便看中它,當她找到陸天明時,這位原著者又拿出了他的呆勁,直截了當對她能否拍得出《桑那》表示懷疑,“你太年輕了。”他說。後來因其他方麵的原因,已經搭起了班子的攝製組受挫未拍成。這位不服氣的女導演過了若幹年之後,仍決定起拍《桑那》電視連續劇。這時她已拍出了許多優秀的成熟的電影,她問陸天明:“你看我還‘太年輕’嗎?”

看完《桑那高地的太陽》,人們在想,他要再來一個長篇,會是加倍的困難。在《桑那》中他把自己的內心與靈魂已完完全全地擺在了作品當中,他的困惑,他那隱秘的願望,他的迷失,他的無奈,一切一切似乎都寫盡了。如果要突圍,就隻有先把舊有的自己打碎,必須要在精神上有了他自己能認可的飛躍。他自己正是這樣說的,他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