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固守明天(3 / 3)

1993年,《泥日》出版了,曆時三年有餘。《泥日》一出,行家馬上說話,評價不甚相同。不少人對他在作品中的“革命”表示鼓舞,為之稱奇。當然也有人對小說的結構與技術價值進行了有保留的分析與批評,雖然見解各異,但都在“力作”這一點上對他表示肯定。又由於某些客觀原因,表麵上文壇對之有些沉默,但文壇大將心裏都很注意他的這個更大的長篇。

實際上,《泥日》的革新是徹底的,應視為陸天明創作的新裏程碑。如果一定要套用有沒有現代意識來評斷的話,《泥日》無疑不離其宗。前後現代主義的核心,就是關於文明對人性的扭曲的否定,是對生命意義荒誕性的關注。《泥日》中的事件好像是近代的,又好像是遠古而來的,故事是複線的。但無論哪一條線的故事,其悲劇性都是由冒失的人們自以為是的行為造成的。充滿明確理智和目標與荒唐甚至殘酷的手段的離奇組合,其結果就是滅頂之災。在這一場荒唐與恐怖之中,人物來由也就常常是非理性的、神鬼難辨,先現實與非現實的模糊,表達了一種非道理能說清的直覺。

在《泥日》中,我們不是特別容易找到作者自己。作者在“人性”的鏡頭下,視野裏有了更廣闊、更深遠、更生動的人物世界。

陸天明似乎有意要解開人性的密碼,比《桑那高地的太陽》更進一步的是,《泥日》中有一種更明確、更濃烈的集體過失感。小說幾個事件一個套一個,疊進到最終事件——美麗的、養育著眾生的阿倫古湖在一種蠻橫的開發計劃下瞬間消失在荒僻、神秘的阿達克庫都克西部大裂穀之中。這是一個被反複警告過卻無人能製止的人為災難。災難環生的世界為災難所製止,結局與寓言可怕而又合理。

我們不能不由此想到這百年來曆史真實地發生過的災難,究其根源,竟是出於某一種意識上的模糊甚至一念之差,於是便造成萬劫不複的自然資源的毀滅,千千萬萬的生靈塗炭。大多數人的生死,皆係於某個人的意念。這不是神話,這個人的意念有如此法力,是因為他坐在權利的寶座上。權利,這個魔方,使陸天明長久地困惑、困惑,他頑強地注視著它,穿過它的表麵意義一次又一次地向它的核心逼近,並從這裏發現我們自己罪孽的根源。權利神秘是因為我們愚昧,權貴高大是因為大多數人跪著。而這下跪,並非由於天性卑賤,卻實在是因為人的善良,我們有人欲,甚至因為我們愛自己的親人而寧願赴罪。我們中的許多人注定要在什麼都看不清的時候就祭上自己純潔的心,這就是我們的命運。

我們沒有理由把一切推給曆史,我們不能把昨天當成一頁過時的日曆一下撕掉,扔得遠遠的,我們每個人必須對所有這一切,昨天、今天的一切負責。路就在自己腳下。在被告與審判者中,沒有決然的界限。

在為《桑那高地的太陽》《泥日》中的人性痛哭,為自己的人性痛哭之後,我們從匍匐的大地上站起,看到了神性的光芒重現,那便是明天更完滿、更豐富的人性的微微曦光。

接下來的,就是他的《蒼天在上》。

陸天明說,一個作家真正應該追求的,是那些能留得下來的作品。就在文壇上耐不住寂寞或渴望早日出人頭地、引起注意的作家們一潮又一潮地推出所謂新派作品時,陸天明卻一頭鑽進了他的地下室,一鑽就是幾年。除了個別的幾位作家舊交之外,他很少與人交往,絕不在場麵上拋頭露麵。這不是因為他生性矜傲,不,凡是與他交往過的人都知道,他是一個非常樸實誠摯的人。為了承受寫長篇所必須支付的巨大體力與耐力,陸天明長年堅持長跑、洗冷水浴。隻有他自己知道,今後的跑道還有多麼長,跑起來多麼艱難。他永遠不搞表演賽,他要的隻是馬拉鬆運動員式的沉默而勻速的奔跑,這是真正的競力。一部《蒼天在上》,他居然六易其稿。尤其不同尋常的是,他的每一稿,都是拋開原稿,打第一行第一個字從頭寫起,直到最後一個字!這哪裏是寫一部長篇,他付出的,分明是寫六部書的氣力。這樣錘煉出的作品,沒法不好。果不其然,《蒼天在上》在上海一問世,便轟動大上海!購書者如潮似湧,第一批印刷的書,數日內被一搶而光!二次印刷隨後又告急,這還僅僅是東南一隅的發行,整個北方,至今尚未見到呢。同名電視連續劇於元月在中央電視台播出後,億萬觀眾擊掌歎息,以為是近些年來罕見的一部擲地有聲的精品。

陸天明說,文壇對於文學作品,對於作家包括文學史中的作家的評定一陣風一陣雨的,好的就是一朵花,壞的就提不上牙,這說明了一種不成熟。他說,我們應該追求真文學,真文學中必須有真正的人。換句話說,真文學必須具有批判現實、超越現實,指向未來、指向人的個性自由的審美精神情操。真正的人永遠不回避人性的弱點,對自己保持誠實,不斷清洗自己的靈魂,使自己成為一種覺悟的真正意義上的自由人。

《蒼天在上》之後,人們陸續看到他的《省委書記》。陸天明似乎愈來愈多地將目光凝聚在權利和權利之中的人這些領域,現在看好像他開始“食人間煙火”了,因為這些主題往往是時下世人關注的題材,但是在陸天明卻並不是為趕時髦而來的,這不是他的性格。細細品讀他寫的這類作品,你會看到他的獨樹一幟,而這又是他一以貫之的旗幟。在這些你叫反腐也好,叫政治權利題材也罷的故事中,總有一雙張望的眼睛在尋求,希望看到即便是在難以逆轉的秩序之中,那人性之光在夾縫中、在扭曲中頑強地閃動,幾乎每部作品中都會出現各種懷有博大的哀憫情懷的救贖者,他們在幾乎毫無希望的現實中艱難前行,宣讀著用自己的心血書寫就的福音。這樣的呼喚在曆史的長河中可能非常微弱,但是在我們渺茫的人生的現實中卻非常寶貴,因為我們都是自己生命之途的獨行者,我們需要的就是那些切實感受得到的溫暖、期待和鼓勵。

看著陸天明依然向著艱辛的荊棘叢林開拓,讓人不由得在想,這個世界上是不是有些人就是銜著使命而來的,如果不是,那麼為什麼有些人雖然有了名譽有了地位,有了世人所希求的優厚的一切之後,並不在意去享受那些辛苦換來的安逸生活,仍然探求不止,嚴格地拷問著自己和世界,在那些很難找到準確答案的題目中耕耘不輟。陸天明真的是那樣的苦行者嗎?他在將自己一次次置於思索的困境中,從而獲取繼續前行的生命動力。這樣的擔當將鮮有同行者,不容易得到喝彩與讚譽,然而他從不後悔自己命定的抉擇。

歲月在流逝,引航人駛向遠方不斷地點亮燈塔,對未來懷有信念的人們向它張望,不會迷失明天。

吳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