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固守明天(1 / 3)

序言 固守明天

靈魂的守望者陸天明

我們的今天到底怎麼了?它到底是什麼?這是夜深人靜、花凋葉落、寒星寂寥的夜中,端坐孤燈下,我們每個人心底的獨白。破滅,說不盡道不明的破滅啊。任你風度翩翩,稿約不斷;任你在媒體之中紅紅綠綠;任你男男女女,風光無限;任你醇香肴美,杯觥叮當,腰纏萬貫,手執數國護照,抬手轎車即來,美婦綽約回眸,一切的一切,無法使你真正避開心底深藏的寂寞。你不能夠對我們所共有的昨天平靜地正視。虔誠地熱愛過的,被否決了,執信不存在了,厚重的書籍落滿塵土。那一片片引出我們無限遐思的舊土上,日新月異地矗立起新而又新的現代建築。鍾情於文學,以此作為生命啟蒙點的守望者多麼希望從不斷漫散、已像酒池肉林一樣的文學作品中找回使我們心跳、使我們血流加速、淚流滿麵的作品。然而這樣的話音會招致無謂的嘲諷,這樣多少次地讓人欲說還休。更多的人在說,考慮那麼多幹嗎,就這麼活著吧。到了世紀末,真到了世紀末了,我們像是隻有今天的末日兒女。所有生活過、思想過的人,就是經曆過破滅的人。我們這個曾用不屈服的後背撐起過一次又一次巨大災難的民族的子孫,我們不想生活得這樣,這樣熱熱鬧鬧又無精打采。我們渴望走出世紀末的落魄,我們直麵著今日的困惑,希望把這場破滅解透,走出破滅,去爭取屬於自己的明天。

把明天還給我們。

一個聲音一路傳了過來,我們聽到作家陸天明泣血的聲音。從80年代初的小說創作始,他以十幾年不輟的努力在驅趕著我們靈魂中的陰霾。

陸天明這個名字,對於相當一部分有識之士來說並不陌生。鐵飯碗解體,下海潮出現,出國熱等等社會變革一次又一次毫無例外地在波及文學界,文學界許多人總在選擇又選擇,掀起各種熱潮,引領數年風騷。能沉得住氣的陸天明,始終在做一件事——一心一意寫他的小說。他的攀援似乎比一般人要艱辛得多,也寂寞得多。

知交王蒙先生這樣評價陸天明:“他是一個思想型、信念型、苦行型的人。他憂國憂民,他期待著熱烈的奉獻和燃燒”(王蒙《泥日·序》)。的確,你可以在迄今為止的任何一部陸天明的作品中找到這樣的性格影像。就是說,這幅速寫是很像的,是陸天明自己能認可的。在相當程度上,這是他的經曆和性格的寫照。

陸天明早年的經曆,似乎已和我們相隔很遙遠了。1957年,正在讀高中一年級、年僅14歲的在校生陸天明跟隨一個上海知青代表團到安徽太平縣作考察,那是一個赤色的詩情時代。天空中翱翔著新鷹,讀了書又到農村做有知識的新農民成了人們追逐的榜樣。知識加純樸,一種清新,一股火熱,最適宜渴望衝破樊籬走到整個社會最前列的青年人的激情和想象。他走出上海,看到了農村的現實:貧苦、落後,但這恰好作為一種挑戰打動了陸天明。考察的形式走完,大多數人回到上海,陸天明卻和一批青年留了下來。從一開始,他就是一個身體力行的信仰者。

陸天明被安排在蕪湖的山區教書。他的學生中有比他年長的農村孩子,還有十六七歲的女學生課餘為這位小先生洗衣、照料飲食起居,好像他是個被寄托的孩子。但在課堂上,他負擔著教授四個班的小學課程,而且,這位少年教師還是嚴厲的師長。在那個荒僻的山村裏,留下了他一千多個日日夜夜。他目睹了人民公社,吃大鍋飯的農村大食堂運動和餓死的農民。陸天明似乎是一個生來就需要堅定信仰支撐的人,不過當時,他沒有能力對於信仰本身作理性的體察。眼前的每一種現象、細節,每一個事件,都被他真切地記住了。理性之門是厚重的,懷疑與分析的時代尚未到來。三年之後,年輕的軀體終於敵不過嚴重的營養不良和過量的體力支出,他患了嚴重的肺結核,隻得回到上海。60年代,他養病的同時在街道上負責團委的工作。1964年,曾在南泥灣大生產熱潮中名噪一時的359旅旅長,後來的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司令員王震將軍來到上海,用熱烈豪放的語言鼓動上海青年到西北邊疆去,做新一代的開墾者,做那裏萬畝荒田的主人。

一個動人得令人目眩的童話,一次冒險的誘惑。它又一次打動了無數顆年輕的心,激起了他們胸中洶湧的詩情,陸天明被這股詩情攪騰得睡不著覺。次日一早,他就爬起身挨家挨戶,一個個地動員,熱烈交談、串聯,一遍遍地傳播這個動人的寓言。汽笛一聲長鳴,他們揮動著無數雙年輕白皙的手,告別了父老,告別了大上海。陸天明作為領頭人,率領著浩浩蕩蕩的支邊青年大軍,踏上了西去的長途。那一年他隻有19歲,肺結核未愈,還在咳血,當然他還不明白,他和他的同道們,從此走上了一條多麼嚴峻的人生道路。

他成了新疆奎屯農場中的一名普通農工。

未曾親身經曆過那種生活的人很難明白,陸天明走過了怎樣艱難曲折的心路曆程。如今,你隻需看一眼陸天明那雙像竹節一樣骨節粗實、粗糙有力的大手,就可以想見他曾經曆過怎樣駭人的強體力勞動。這些使我們很自然地聯想到長篇小說《桑那高地的太陽》中,領頭人謝平遭受一群不能返城的上海知青們狂怒的暴打、詰問,那謝平臉上、頭上流著血,咬緊牙關一聲不吭,可以想象陸天明心中曾經流過怎樣的血。不錯,人是他動員來的,十多年之後,他們發覺自己被騙了。他們的理想之血,被踏進了泥淖中,他們成了誰都不需要的零落人。他們不找你謝平發泄、算賬,又能找誰呢?可被打的謝平又該去找誰呢?他隻能伸出青筋暴露、滿是血汙的雙手仰問蒼天:我們,我們真的錯了嗎?!我們青春、理想的鮮血真的白流了嗎?真得一錢不值嗎?

這一腔淤血成了他寶貴的文學蓄積。

但後來當了農場幹部,利用空餘時間躲在寒氣襲人的倉庫中開始文學創作的陸天明,當時還沒有這份自覺。那時的文學氛圍還不允許他掏心傾肺,他還未曾領悟真正的文學應當是咯血之作。不過雖然最初他隻是仿照當時的寫作模式摸索,卻也情不自禁地滲入了一些自己的熱淚。30年後,作為一名重型坦克式的作家,陸天明回顧自己的早期寫作時說:“盡管那時也有這許多政治框框的束縛,但我的寫作是投入了真情實感的,這真實情感來自對於人的關心和感動。”1975年,他的劇本《揚帆萬裏》作為新疆惟一來參加全國話劇調演的劇目,在上海演出,引起了轟動。他被中國廣播文工團看中,調到了北京。茲後,在機構的改調中,他又成為中國電視劇製作中心的專業編劇。

回到大城市了,對一個初次闖進京都的青年作者來說,頭一件事似乎應是在京都文學界露一手,在場麵上站穩腳跟。然而感覺敏銳、思維快捷的陸天明卻壓根兒沒有想到這一點。在一間鬥室中,陸天明關起窗戶,擯絕一切誘惑與喧囂,潛入了他自己心中的那片文學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