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屋還是炕,還是爺爺奶奶睡過的那種土炕,如今三弟一家睡在那炕上。地上的磚,白色的牆,還有炕上那蘭漆的炕箱,同爺爺奶奶住著的時候基本一樣,沒大變化。爺爺奶奶留給後人的唯一財物,就是那個炕箱。那個炕箱,是一九四九年“土改”時生產隊從地主家分來的,紅鬆雕花,也許是清朝時的炕箱,做工傳統而考究。爺爺奶奶用來盛最貴重的東西,糧食和物品。炕箱一直放在炕上,被油煙熏得黝黑黝黑的,搬到新房子時,新元把它油成了藍色。這藍炕箱,漆還是那樣新,仍然完好無損,上著鎖,也許鎖著三弟家值錢的物品呢。這個炕箱,至少有三輩子人用過了吧,它的木質很堅硬,要是不被損壞,用十輩子人,甚至更長年代,是肯定沒問題的。
北屋的兩間房,已經空了七年了,自從父親去世後,就空著了。原來是炕,父母和我、哥弟住,我們離家後隻剩父母,為了方便照顧病重的父親,他們把炕拆了,買了兩張鋼管床,一人睡一張,現在床被拆在一間屋裏,還是新的,沒人用它了。父親在北屋裏住了二十七年。屋子裏放著他生前的不多的幾件遺物,其中有三件是我送他的。一件是二十四年前,也就是我當兵第二年,給他的五十多元錢買的一台收音機,直到現在這台收音機還沒壞呢。一件是日光台燈,這是我三十年前花十二塊錢買的,開關雖裂開了口子,但燈還可以用。還有一件是兩個石球,這是我二十多年前去保定出差,給他買的,他一直在手裏滾來滾去,按摩手心,石球還如新的一般。
院子裏兩輛架子車,一輛是新的,一輛是舊的。舊的是三十五年前,父親找人做的,我拉了它五年,直到離開家時,它還好好的。現在雖是車箱舊了,有點破了,架子還好,三弟他們還在用。我驚奇,這輛架子車用了三十五年了,我用它賣掉了家裏多少菜,拉了田裏多少土,給村裏拉了多少石,拉了多少貨,幾乎每天都沒讓它閑著。車脫肯定用壞了很多對,而車架還好,還能用很長時間,看樣子,也許能用到我老得拉不動它的時候,它仍是一幅能吃勁的好車架子呢。
我離家三十年時光,感到很久,很久了。而我家的房子沒舊,整個村子也沒舊。我發現,三十年的時光,對一棟房子,一個村子,一個物品來說,看不出時光的長久,也不顯得有多大變化,隻要不是人為損壞,它還是新的,年輕的。但對人來說就不同了,人的變化比房子的快,三十年後的今天,我在村裏走了幾圈,已見不到幾個熟悉的老人,絕大部分老人已去世了,也見不到熟悉而年輕的麵孔,見到的年輕的麵孔都是沒見過的晚輩。在村頭看到一個年少時夥伴,三十年前精靈得像猴子,如今已經老得腰彎背駝了,昔日那白亮如磁的大門牙,脫落了,它才不到五十歲,而他家房子還是新的。村裏的每個角落讓人很熟悉,而就是熟悉自己的人越來越少。
三十年前離開村莊,又回到村莊,盡管這期間回來過數次,但從來沒有注意過人和房子、人和村莊的變化。偉人說,三十年過去,彈指一揮間。這個比喻,對人來說是確切的,但對物、對房子、對村莊、對土地,時光留下的痕跡,似乎連彈指間都談不上。因為泥土不老,物難老。
這三十年前院子裏所有的變化,這三十年來村子裏所有的變化,這三十年來我臉上發生的變化,當然是讓人傷感的,但在傷感中讓我更加明白,這世間人雖是了不起的天地造化之物,但在物、泥土、房子、樹木麵前,簡直是太渺小和太微不足道了。
房子未老,人老了。年近五十歲的人,算老了嗎?從年齡上講,正在走向老,也可說老了。在這個年齡看這土坯砌的房子,發現房子比我年輕,我比房子老得快。
我對這院泥土坯砌的房子,產生了諸多聯想和深刻的敬意,更是對尋常可見的草木、泥土、物品,甚至一棵小樹,一塊瓦片產生了深深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