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輯 想念愛我的親人恩人 7.《房子未老,人老了》(1 / 2)

第六輯 想念愛我的親人恩人 7.《房子未老,人老了》

三十年前,我離開這新房子時,擔心它很快會舊會老會破,時光證明我的擔心是多餘的。一個上好的土坯房子,同一個健康的人相比,沒有破壞損傷,它遠遠比一個健壯的人老得慢。

三十年後,我回到這個院子,回到熟悉的房子,院牆和房子幾乎如同幾年前離開時一樣,一切都沒有舊,沒有老,舊了的是記憶,老了的是人。

這院房子,是我和家人一起蓋的,已經住有三代人了,我爺爺奶奶,我父親母親和我的六個兄弟姐妹,還有我侄子。如果侄子很快有子,那就四代人了。我是十八歲離開這房和院的,幾年回一次老家,在塞外和北京,時常想起老家的房子怎麼樣了,牆損壞了沒有,房頂被雨衝壞了沒有,尤其是剛離開家的大雨天,擔心老家的房子院牆會不會漏雨和泡到,但每次回到老家,好像那些擔心總是多餘的,直到三十三年後的今天,這房子這院牆,這沒有一寸鋼筋水泥,全是石底土牆和圓木麥桔篷頂的土平房、土皮碼起來牆,竟然依然安好,且看上去仍然年輕,沒有太大變化。我家和全村的房子,是排成三道巷的房子,同樣都是三十三年前蓋的,而村裏大多人家的房子,似乎也像是幾年前蓋的一樣,沒有老去,依然還那麼年輕。

院門是新元兄設計的,門樓上那每一塊磚,都是新元兄指導泥瓦匠砌上去的,還有那在水泥底上刻寫的“勁竹”,像是幾年前砌刻上去似的。院落西南邊新蓋的三間房子,說是新蓋的,也有二十年了,看上去還是很新的,房頂上木頭仍是新的。“舊”房子牆底是用石頭砌的,那全是我當初從河灘揀來大石頭砌起的,看來很結實。牆雖是土坯砌成的,但由於是父親和家人一把把泥精心脫出來的,很結實,到現在牆壁沒有出現任何裂痕,且十年前父親刷的白灰牆,還是那麼白。房梁上有點發黃,但還是那麼嶄新。三十多年來,房頂漏過幾次雨,經過父親和弟弟“上泥”修補,後來不再漏了。而房子還好好的,甚至泥巴還像是昨天泥上去的,可住到這新房的親人,有三位已經離開了人世。當初三十多歲的母親,已經七十多歲了;二十四歲的姐姐,已經五十七歲了;二十歲的哥哥,已經五十三歲了;十六歲的我,已經快五十了;最小的四歲的弟弟,也已經三十八歲了……房子依然,家具如故,可我們都一個個變得老了,或正在變老。我照鏡子,照我這張臉,十多歲時那張圓潤的小臉,已變為有道道壕溝的大臉。房子依舊讓人欣慰,而房子未老,人已離去;人在變老,讓人好不傷感。

西房的爺爺奶奶,已經不在西房了,他們已相繼離世三十一年和二十年了;北屋兩間的父親母親和我們兄弟姐妹,都不在這住了。這新蓋的房子裏,已離去了三位親人。父親已離世七年了,母親住到了城裏,五個兄弟姐妹,在北京的、在蘭州的、在武威市裏的,兩間北屋很早就空了,隻有三弟一家住在這裏,而三弟和兒子也去外地工作去了,隻剩弟媳婦了,弟媳婦如去了娘家,房子就空落沒人住了。

爺爺、奶奶西屋的窗戶朝東,朝著大門,能看到大門和院落裏的進出的人,他們時常坐在窗戶前的炕上,看院子裏羊、雞,看兒孫們進出。那緊挨坑的窗戶上的玻璃,還是三十多年前房蓋好時鑲的,爺爺奶奶保護得很精心,經常把它擦得幹幹淨淨的,從來沒有破過。爺爺奶奶去世後,西屋三弟和媳婦一家住,窗上的玻璃常被擦得嶄新如初。在這窗前,我想起了三十多年前爺爺去世的那個早晨。

那個清晨窗戶的玻璃,被晨陽照得泛光,我從窗外看見奶奶給爺爺喂水。往常,這個時候,爺爺奶奶早已下地去了,但那天早上他們還在炕上,我沒有在意,匆匆上學去了。中午回家,半路上有人對我說,你爺爺去世了,爺爺果然躺在西屋地上的一塊木板上,我摸他手和身上全是冰冷的。爺爺的確死了。奶奶說,爺爺是早晨看著你出門後咽氣的;你背書包出大門的時候,你爺爺強忍難受,在“玻璃”裏瞅著你走出院子,他心痛地說:“唉,新路沒有吃早飯就走了。”他是帶著對兒孫們的牽掛走的。他的掛牽是通過這窗戶表達的。爺爺去世後,寂寞的奶奶,每天是睡在窗戶邊,坐在窗戶前的,她在這玻璃窗戶裏看兒孫,看外麵,我經常從窗戶裏能看到奶奶的臉,她也在看著我們,是在牽掛著我們。這窗戶成了她守望我們的地方。我每次回老家,對這窗子和窗上的玻璃,格外在意,對窗戶玻璃上閃耀的光,也格外親切和傷感。窗戶是上好鬆木做的,看上去還好好的,沒有陳舊的樣子,但人早已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