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如汝須眉巾幗(2 / 3)

秋瑾喜酒善劍,從未將自己當了他們眼中心中定擬描畫的所謂女人。

早此兩年,是1903年的決裂。當時北京社會為之轟動,街議不會少過政論。況且茶館發達的文化,繞不過新風。中秋夜,秋瑾獨對一桌家宴,其夫王廷鈞不知哪裏吃花酒去了,秋瑾第一次著了男裝,戲園觀劇,後與夫衝突激烈,拳頭謾罵家法夫權使這位烈性女子再忍無可忍,離家出走。吳芝瑛紗帽胡同的新宅裏,自是誕生了《滿江紅》詞牌下女子最好的填詞——

小住京華,早又是中秋佳節。為籬下黃花開遍,微客如拭。四麵歌殘終破楚,八年風味徒思浙。苦將儂強派作蛾眉,殊未屑!

身不得,男兒列,心卻比,男兒烈。算平生肝膽,因人常熱。俗子胸襟誰識我?英雄末路當磨折。莽紅塵何處覓知音?青衫濕!

——秋瑾致大哥秋譽章信中幾次提到在王家的境況,“直奴仆不如”,情誼、信義,在她衡量人方麵占著大比重,不將彼姓加諸己姓之上,是對傳統夫權的一次大反抗,信中“以國士待我,以國士報之;以常人待我,以常人報之”文辭,訴說著置於性別之上的平等思想;是平行的,從夫權下的奴隸狀態中解放,其實鋪墊和印證了從一切為奴的非人狀態下求解放,從清對漢人的奴役下,從八國聯軍以及一切打著友邦旗號實施掠奪侵略的讓人對之媚骨稱臣否則就殺頭就治辦生出種種法讓人爬行屈服的主奴關係奴隸意識役使下;道不同不相與謀,縱夫妻間的,這一點,她不寬容。因為她不依附,她獨立於此,她不設造虛偽的文辭來為已經死亡的情感辯護,她知道對方於她可以相互要求並且自信於這種外人看來苛刻的精神要求,她要純潔,和真實。為此,一切人類的不公正不平等不民主不尊嚴的,哪怕它有千年的曆史,有暫時取得的合理性,也是她的敵人,是她要奮力一擊的。《寶刀歌》、《寶劍歌》就作於當年,在大家不識作奴恥、心死人人奈爾何的時代,一位女子千金買刀,直麵這個已公理不恃恃赤鐵的扭曲世界,真正是“衣冠文弱難辭責”,這樣女子,又怎能忍耐庸懶頹唐、無關己身便思保全的冷血旁觀者呢!有“寶刀俠骨孰與儔”,有“一匣深藏不露鋒,知音落落世難逢”的疑惑困窘,然而,她仍要做,她如此做,以澄清天下為天職,“除卻幹將與莫邪,世界伊誰開暗黑”句中,她是把自己並列寫進的。

曆史時代賦予的兩個主題,或者在兩個重要領域同樣做出巨型貢獻的一位人物,後代評價他(她),往往大主題大領域如救國於危難一種事業會使另一種當時的較小主題較弱領域如女性解放啟蒙受到或多或少的遮蔽,之所以在此分段另列,是對於具體如秋瑾而言,兩樣在她,輕重並行,互為因果,相互反證,不可分割。就是在女性啟蒙事業裏,也寄寓了與她身世交相糾纏的東西,往往,她那麼做,不是把自己置於某類高高在上擁有無限發言權的領袖指揮位置,而是自己也放在不斷地被啟蒙之中,隻是到了後來,不再拘於文辭報紙,實在是放了身軀頭顱的。正是後一點使她實踐了她的理論,而不使那火般的激勵語隻衝著別人,證明了它們鑿實發自內心,而與高頭講章中隻要別人流血的所謂理論劃清了經緯。我說過,有人是天生的實踐者,她不發言,不在行動前搞得動地驚天,然而到關節時總是這沉默的人站出來,反而平時教導別人怎樣別人如何而獨不把自己放進去甚而獨行另套的貌似極端者到了該他站出來時卻遺找不見。秋瑾年代不是沒有這種人。1907年5月——就在她離世前不足3個月——自紹興發出的《致女子世界記者書》信中就曾對此堪懷憂慮:“近日誌士類多口是心非,稍有風潮,非脫身事外,即變其立誌,平時徒慕虛名,毫無實際,互相排擠,互相欺騙,損人利己者,滔滔皆是;而同心同德,互相扶助,犧牲個人,為大眾謀幸福者,則未之聞也。嗚呼!吾族其何以興?予也不求他人之知,惟行吾誌;惟臂助少人,見徒論空言以欺世及自私自利宗旨不堅者,又不屑與語,故人以瑾為目空一世者也,實悲中國之無主人也!”字句若此,心慟若此,然而仍然分界明確,不是與同學王時澤,與丈夫王廷鈞,不隻是具體到一個人,也不隻抽象到夫權傳統理念,而是同道之中,一類人裏,她仍劃界區分,求真若是的她,知道自己是拿著性命做的,所以要求所做之事所做之人該配得上自己和更多人付出獻出的那一份重,和純潔。她鼴裏揉不得沙,因為她拚了頭顱反對的正是汙濁。此心可鑒。然而!國民若此,他們多數時間不去考慮是否配得上這些犧牲,他們嗬,甚至如後來魯迅看到的還反而把蘸了烈士血的饅頭當藥吃,然而!身後之事秋瑾管不了那麼多了,她隻知道獻出,沒有人要求她這樣做,她知道在這所有的檢討失望時,還有理想,未敢放棄,心秤上,孰為輕重,她心如明鏡。所以同調無人、知音寥寥還在其次,糟的是那些有利可圖的人混跡其中,他們真是進退有據嗬。不像秋瑾,來則犧牲一切,去就請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