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如汝須眉巾幗(3 / 3)

回到女性題下。《敬告中國二萬萬女同胞》、《敬告姊妹們》雜文口語出之,對當時中國女性的認知水平識字能力有體貼考慮。1907年1月創辦《中國女報》,《發刊辭》中的念中國之黑暗、念中國前途之危險、念中國女界之黑暗、念中國女界前途之危險的“四念”,四個“何如”,四個問號之後是念及此的創辦人的初衷了,“予悄然悲,予撫然起,予乃奔走呼號於我同胞諸姊妹”,她用了這樣三個動詞,好像不如此不足言出胸臆,“固於四千年來黑暗世界中稍稍放一線光矣”,是那目的。同期《敬告姊妹們》,列舉足纏得小、頭梳得光、粉搽得白、紮花穿綢然而低首順眉男人麵前巴巴結結討生活的半生牛馬閨中囚徒,真正是“可憐一幅鮫綃帕,半是血痕半淚痕”,而對做穩了的女奴隸的命運大聲說不,這一點,近代世界怕是明言的第一人。“人生在世,寧能米鹽瑣屑終其身乎?”於是有東渡留學,有潯溪主講,有《中國女報》,有大通學校。當然也有她早準備卻不意來得如此之急的丁來年農曆六月初六。

英雄亦有雌。秋瑾自信。“良玉勳名襟上淚,雲英事業心頭血”。閩地、山陰(紹興)的閩言越語的輕軟細膩,又怎麼換作了金戈鐵馬?紹興南門塔山麓和暢堂路北的老房子,又怎麼見識了一個詩、詞最喜杜少陵、辛稼軒,小說最愛《芝龕記》,人物極慕西漢俠士朱家、郭解的女子的長大?——這倒是人文地理的好題目。怨不得,刺繡女紅做得同樣好的她會選擇擊劍騎馬,而早年詩文的纏綿纖巧,也讓位給了後期的清冽雄健。後人紀念中有“撤環仗劍”字,近日裏常常吟誦,這四個字,意定氣閑卻又教人奮決,詠吟間英氣近逼,血脈通貫。秋瑾有一著男裝的照片,今日看照得不怎麼好,有些別扭,然而,讀到“俠骨前生悔寄身”和“閨裝願爾換吳鉤”時,卻肅然。這裏沒有任何滑稽之感,也放不下任何前陣學界相當流行的那種嚼洋舌子的半語狀性別理論。女扮男裝,沒有同性戀的意思,不要拿那些半生不熟又發臭發饅了的理論往人身上套,那些布袋,真叫討厭!難怪,英哲有那麼多“失題”斷句,難怪白恃“濁流縱處身仍潔”的她也會於激憤中灰心——“回首神州堪一慟,中華偌大竟無人”。難怪斷頭前她也要了筆來,在紙上寫——“秋雨秋風愁煞人!”

奇怪怎麼總回不到女性上來,如果性別題目隻是某類時髦話語流行主義的話,不回也罷。在女性性別備受關注社會學研究者津津樂道於男性的理想女性其實是想著法再生出一套雕塑女性性格角色的現代傳統的年代,探討一下作為女性的秋瑾的理想男性不為多餘,其實秋瑾本人已經明示,在秋案存檔的那份“罪狀”裏,《失題》裏說得明白:“中流砥柱,力挽狂瀾,具大才,立大業,拯斯民於衽席,奠國運如磐石”的“大英雄”;“大英雄者何?非他,即年方二二,貌如冠玉,有鐵石腸、山鬥名,具兒女情、慈悲誌,且視功名如塵土,重教育以普及之黃華者是!”黃、華當是黃皮膚的華族人之稱,她一連用“奇一不信”字來稱讚,“出於血氣未定之少年”,“成於癡鍾愛情之美子!”並進而歎日,“世無忠愛兩全之事業,而今竟全”。如此快事,我是信其有的。當然也有苦乏媚容、性難諧俗的生不逢時感,但並不移誌他途,自知“於時世而行古道,處冷地而舉熱腸”的結果必如這篇主人公言“必知音之難遇,更同調而無人”,然而!也正如另一女子說下的,我如此做,有我如此做的原因!尺幅丹青,藏多少辛酸痛淚?包括正在寫下的,又誰人立聽?然而不糾纏於功或名,隻疚愧“縱有虎頭靈妙筆,難傳仁傑纏綿思”。理想男性,之於秋瑾,隻是為人,比若投入暗殺清佞臣卻爆炸自傷獻出生命的皖中英雄吳樾,秋瑾有長詩招魂;比如以筆投身革命寫《醒世鍾》、《猛回頭》又以一己身軀蹈海自殺以引起國人自省的熱血男兒陳天華,秋瑾先後寫下三首詩祭奠紀念,比如殺了恩銘卻被捕遇害以致遭剖心之難的表兄徐錫麟,“笑從龍山聯抉處,問天涯共印幾多跡?幾時料,匆匆別。青杉灑漬凝紅血……”這首從被捕的徐行囊中抄撿的秋瑾1902年在紹興泱猹湖送徐赴安慶所寫《金縷曲》,不也在後人眼裏幾多猜測扭曲,以使原詞略改版本幾易,題也作了《送季芝女兄赴粵》麼,以致“齋中”換作“閨中”,“盟牒”換作“蘭牒”了。可想見的太多的歧路曲意,讓人不敢真情下筆,然而,秋瑾不是,愛的直白、徹底和純粹,使之在徐死難後下了決心要拚到底的,陶成章《浙案紀略》回憶,得知安慶事後,執報紙坐泣於內室的秋瑾“不食亦不語”,“有勸之走者,不問其為誰何,皆大詬之”。此後杭州女師同學勸其避難,秋瑾的最後回答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再此後,就在六月初四清兵到達當天,王金發來,此後的事實證明秋瑾並無打算與王一同轉移,清軍到大通學堂前門時,學生仍勸她從後門乘船渡河,“瑾不應”,早已決意身殉的她,一襲白衫,坐在樓上,等著那慌張的人,看她一臉的嚴肅靜寂。

此後的事,不去說。

軒亭殉、西泠葬。墓曆經九遷。遺骨終埋在了她向往的地方。那個曾寫下“撤環仗劍”四字的南社詩人將個地理人文一一訴及:會稽峨峨,勾踐所宅;十載臥薪,千秋采葛;猿公好劍,越女是傳。於皇秋君,篤生其間……陳去病為文仿佛接著柳亞子話說:“……瑾生會稽,聆猿劍之風,勵薪膽之誌,其於革命,不亦宜乎。”這樣的吊念歌哭!是這多年追隨的不散英氣。

1907年7月15日古軒口就義五天前,秋瑾曾有一信寄徐小淑,拆開來,緘內別無他簡,這篇《絕命詞》如她不拘體例形式常間七言四言雜言《楚辭》句式、隔句韻連韻同時使用的以往詩作,也亦詩亦文,不受約束;日暮窮途……殘山剩水……無幹淨土;是那境遇,卻還要“雖死猶生,犧牲盡我責任;即此永別,風潮取彼頭顱”。是那決心。另行最後的文字是——壯誌猶虛,雄心未渝,中原回首腸堪斷!

當其時,她何嚐隻把自己當作女人!

一柄龍泉掛在壁上多少年了,對於以身體實踐以生命信仰的人,它,終是個提醒。

中原中國,山河凝烈,處此地者當自知自重。

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