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如汝須眉巾幗(1 / 3)

6.如汝須眉巾幗

清光緒三十三丁來年即公元曆1907年農曆正月間,秋瑾與女友徐自華一起,在杭州登臨鳳凰山吊南宋故宮遺址,登高望遠,整個西湖,全景入耳,冬日的風景不免蕭索,何況看風景人心中的另幅版圖——家與國都堪破碎著,南宋般故宮樣說著曆史,現世呢,一個睡國,睡王昏君將個江山寸寸拱手讓出,讓於英、法、俄、日,讓於八國聯軍,一麵是“頤和園共富前路,活剝民脂供彼身”歌舞升平中的搜刮傾壓,一麵是“若有不忍微言者,提將菜市便施刑”的腥風血雨;一麵是“誌士殺了多多少,盡是同胞做漢魂”,一麵是“礦山鐵路和海口,一起奉送與洋人”,一部近代史,比之南宋史更其殘酷;正月裏的秋瑾江山滿目,心緒難平,太多的話無法說出,“已拚此身填恨海,愁城何日破重圍”,連這樣的句子也老去幾年了,然而仍是“煉石空勞天不補,江南紅豆子離離”,高樓獨上,身世茫茫,空懷了憂國恨,滿跟的汪洋淚,這位“睥睨一世何慷慨?不握纖毫握寶刀”、右手把劍左把酒的女界英俠,也會生出“未免有情煙樹黯,相留無計落花愁”的感歎麼?不隻送別,針對一人一地,不是的,在每首詩裏都有身世躍出,見月見花亦如是,沒有區分,這是在一個人過於愛某類事物時,這裏,對象是她的軒轅華族,老國家在一草一木中時而顯現,時而隱身,目的誌願與河山疆土糾纏著,可是“銜泥有願誓填海,煉石無才莫補天”,對應的多是“欄幹十二雲如台,路程三千水自流”。熱血冷水,常常是欄幹拍遍,淚沾衣襟,仍然是推不動的,磐石一樣的故園嗬。清宵好影,水玉含煙,偶爾有好酒好詩好劍的,卻把酒當了迎回,把詩當了酬和,把劍當了風雅或者止於健身,能不寂寞?棋無人下,句無人和,子期伯牙在故事裏,“世俗惟趨利,人誰是賞音”,不僅是琴的寂寞,同調難尋,世路酸辛,“得遇知音死亦甘”的下句,仍是“帳望故鄉隔煙水”,故國黍離,詩憶屈原,秋瑾不甘,大的說——“忍看圖畫移顏色?肯使江山付劫灰!拚將十萬頭顱血,須把乾坤力挽回”;小的說——“畫工須畫雲中龍,為人須為人中雄。豪傑羞伍草木腐,懷抱豈與常人同?”俠情若是,寸紙難剖。傷時亦有泔,然而“枉把欄幹拍遍,難訴一腔幽怨”倒不在閨幃羅衾,別緒離情,萬縷千絲,卻因了“猛回頭,祖國鼾眠如故”,合該麵對這個時代麼?麵對故土豆剖瓜分,“外侮侵陵,內容腐敗,沒個英雄作主”的如此江山?“我國精華漸枯竭,奈何尚不振衣起?”一問背後,“恨煞回天無力,隻學子規啼血”的答案過渡到了“金甌已缺總須補,為國犧牲敢惜身”。後者的答案已越過紙張,“繼媧皇而煉石,恥仙子之浴河”。一個女子,放腳振衣,立地而起,慷慨陳詞,好劍喜酒,辦報講學,兼以武道,硬要為沉覺昏昏中的中國劃經緯列曲直,大通學堂秘密會黨之外,仍要在自撰的《精衛石》中集兵遣將,拉了曆史上鄭成功、陸秀夫、史可法等名將忠魂,安社稷、整河山,不僅如此,傳說戲本中的花木蘭、沈雲英、紅玉等巾幗女傑也先期到場,雲集一處,那散佚的第十六回,幹脆題為“拔劍從軍男兒編義勇,投盾叱帥女子顯英雄”,十九回題直道出身處轉折時代的人生目的或使命自認——立漢幟胡人齊喪膽,複土地華國大揚眉。這個命定,秋瑾認下了。如今,站在曾經南遷至腳下一再退讓以至於終元氣衰微、逃到江南還不算以致於至千裏外的南海、最後不得已在追剿中大臣背負了皇帝躍身人海才算了結的一幕史跡前,一幕似乎重又在她眼前人生裏拉開的南宋式現實前,外擾內患,舊痕新傷,滿目瘡痍,這個在寒冷中挺風而立的32歲的女子,在與死國靈魂默然答對之時,大約已無心去注意身邊她詩中詠過的梅花了罷。“孤山林下三千樹,耐得寒霜是此枝”卻寫照著。而立於風中的女子,在所處的年代,在“把劍悲歌涕淚橫”的壯懷裏,也會有“欄幹遍倚悄無人”的愁苦,對應丁“百煉剛腸如火熱”襟抱的,也常常是“幾陣吹來風乍冷”的境遇。奈何?若此。如一枝梅的心情,不意遇見的卻是封凍年歲,還有傳統的無才便德,“舉世競言紅紫好,縞衣素袂豈相宜?”也是偶爾要冒出一問的,然而,還是要綻開,在雪地球天,在一段周遭酷冷至極的曆史裏。

七十六年後中華書局1983年版陳象恭編著《秋瑾年譜及傳記資料》提及這次憑吊時筆意簡潔,揭出此行目的在密偵城廂內外出入徑道,繪軍用地圖,以備起義時應用。然而!緊接於此,陳書還有一句補在這裏緊要非常,秋瑾隨後下山至嶽墳,吊南宋抗金民族英雄嶽飛,他用了“徘徊瞻廄,不忍離去”幾個字。這八個字,換算為此後《秋瑾傳》作者陶成章那裏,是“正二月間,瑾屢往來杭滬”的公務職命,然而同為秋社成員的陳去病在一份《徐目華女士傳》中披露的更其細膩——

你是否希望死後也埋葬在西湖邊?徐問。

如果我死後真能埋骨於此,那可是福份太大了嗬!秋答。

如你死在我前,我一定為你葬在這裏;但如果我先死,你也能為我葬在這裏嗎?徐又問。

這就得看我們誰先得到這個便宜了!秋再答。

已經難以根據當是時一問一答間的字句推敲音容麵貌了,然而嶽飛墓前說下的話卻不意於世事中變作了事實。秋瑾雖早做好了危局如斯敢惜身願將生命作犧牲的準備,但彼時彼地,仍樂觀到不相信死的,所以答問沒有沉重,反而談笑風生,講到福份和便宜,是真正的置之度外的,死,對於這樣優秀充盈活力的年輕女子,它來得又會有多快呢,她不信,不想,整個思想被光複夢占了去,她事先知道是放了頭顱押上去的,但是她不想在願望未了事業未竟時失掉它,因為那押了頭顱的事業較頭顱重要,而且是必靠了頭顱生命才能完成的。

然而!

圍繞秋瑾生年有過很多爭論。1979年曾有規模影響較大的百年祭奠,隨後便有質疑,誕辰一事的論辯考據在《曆史研究》等學術刊物研究著,由於生年不一,卒歲亦有參差,有說29,有說31、33。遇著這樣的文字,心情是複雜的,一個人百年之後仍有多篇論文就她的生死日期做著談論,而談論的又怎麼不是她的生與死?而一個影響了百年曆史的人的生辰年份都在短如百年史中成為謎團,又複何求?幾種交雜著紛亂,悲夫。轉念一想,又複何求!研究隻是一種責任罷,隻是這種對曆史的小小責任有時會遮掩和局限了更大的東西,也許這種東西恰是秋瑾掉頭拚命要去贏的,那場人生的價值也許不在開端,不在結局,而在目的。

圍繞目的,倒有幾件事必須記錄在案。1905年1月秋瑾由日本回國,拜訪另一盟姊至交、桐城派吳汝綸侄女吳芝瑛,小萬柳堂一段對話相當精彩。秋瑾向女友出示新得倭刀,日:吾以弱女子,隻身走萬裏,往返者數,搭三等艙,與苦力雜處,長途觸暑,一病幾殆,賴以自衛者,惟此刀耳。芝瑛日:關吏得毋疑妹為女革命黨乎?瑾笑日:固知吾非革命黨與!繼而,酒酣耳熱,拔刀起舞。這年11月日本公布《清國留學生取締規則》,八千學生分作兩派,一方主張退學回國,以洗國恥;一方主張忍辱負重,繼續求學,此後諸多文字都不同角度記錄了當時主歸代表秋瑾的音容表現,隻是主留一方代表王時澤回憶文中有一極易被忽略的段落,這是歸、留二主的私下對話,時間在秋瑾歸國行前,對“歸否?”一問,王的回答是“甲午之恥未雪,又訂辛醜和約。我們來到這裏,原為忍辱求學。不必憤激於一時”。秋瑾不再說話,幾天後即束裝回國的行動替她作了回答。事情並不算完,回國後她寫了一封《致王時澤書》正麵表明了自己對這一事件的誌向態度,信文不長,卻也剛決斷然——吾與君誌相若也,而今則君與予異,何始同而終相背乎?雖然,其異也,適其所以同也。蓋君之誌則在於忍辱以成其學,而吾則義不受辱以貽我祖國之羞;然諸君誠能忍辱以成其學者,則辱也甚暫,而不辱其常矣。吾索負氣,不能如君等所為,然吾甚望諸君之無忘國恥也。吾歸國後,亦當盡力籌劃,以期光複舊物,與君相見於中原。成敗雖未可知,然苟留此未死之餘生,則吾誌不敢一日息也。吾自庚子以來,已置吾生命於不顧,即不成功而死,亦吾所不悔也。且光複之事,不可一日緩,而男子之死於謀光複者,則自唐才常以後,若沈藎、史堅如、吳樾諸君子,不乏其人,而女子則無聞焉,亦吾女界之羞也。願與君交勉之。信文三層意思,走的理由,歸的目的,還有為女子的一份尊榮。多還是少,其實隻兩句話:君我之異,雖表麵為負氣,內裏卻有大義存焉,一己也是長遠之學業與一國或許跟前之榮辱間,秋瑾無法作利益之選,她的熱血激越無法沉澱到不聞窗外事的學問裏麵,所以誌願學問之間她理解他人卻也劃界明確;不成功而死亦吾所不悔的這句話,較之正月間與徐自華對答的輕鬆有了語氣的大不同,置生命於不顧,經曆了9月吳樾之死,經曆了11月的陳天華之蹈海後,這裏已不是說說而已,吊陳詩中“犧牲我愧輸先著”、“後死未忘天賦責”,都說了一個“先”“後”問題,前赴而後繼,頭顱是早巳押了上去的。既然人必有一死,死其壯烈,“頭顱肯使閑中老?”秋瑾另首詩中自問,“死生一事付鴻毛”,秋瑾再首詩裏自答。她自始至終知道她萬裏乘風直向東的目的是什麼,東渡留學與西渡歸國,海上往返,她知道如果有即刻可以救國的近路她是不會選擇遠線抵達的,她不找借口,這個誌向,她對日人也是直說的,“如許傷心家國恨,那堪客裏度春風?”感時傷懷,隻是不停留在紙麵上,光陰存不下她的身世、熱腸,正如那把刀從靴簡裏抽出了就再不退縮,她一把插它在講台上,說:有人……投降滿虜,賣友求榮,款壓漢人,吃我一刀。難想此景此情的當時反響,大約是叫人熱血沸騰的不少,叫人心下吃驚繼而遠之的也不在少數,不然不會有這樣的句子詩中呼然而出——雄心壯誌銷難盡,惹得旁人笑熱魔。是不是有些恐怖?有著小心翼翼男人心的人,遇遭這樣情景,又會是一幅什樣表情呢,哈哈,何況,這樣抽刀插案的人還是一位女人,怕是嚇也要嚇逃幾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