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麼荒誕的自述者!
……在一開始,林永哲是痛心的,厭惡的,慢慢兒的,好像竟習以為常了,弄假成真了,他甚至有點陶醉於這種講述了,並在講述中變得疑心起來:是否,他所講的,在真實程度上要大過生活本身?事實與虛構,不是西風壓倒東風,就是東風壓倒西風,像是永遠在捉迷藏的兩個孩子,誰在躲藏,誰在尋找,這是無人能曉的天機,沒有誰可以對此負責,如要生存,就必需相信,相信所說的一切,相信一切已經發生!
或者,他應當感謝伊姍,正因為她的啟發與逼迫,他與央歌的交往,才在這種講述和想象中進入了一種至高無尚的境界。
他們什麼都未曾做過,他們什麼都已做過。既是如此,夫複何求?
說吧,你剛才是不是又去見她了?一直到現在?伊姍拿出一方手帕,準備擦拭眼淚,像要看電視似的,她盯著林永哲的嘴,那是她的另一個屏幕……
林永哲不願說出林雨的事,這件事,他永遠無法啟齒,比之與央歌的交往,似乎此事更為罪孽深重……
他有些迷惑地盯著伊姍:這是什麼樣的妻子呀,到底還能對她說些什麼呢?他跟央歌,還會再發生什麼呢?真話說不完,謊話有盡時。就算是個再高超的編劇,在同一個情節上,他也有辭窮之時呀!
你不肯說?伊姍的淚準時流下來。我就知道你跟她根本就沒有斷,你們藕斷絲連,暗度陳倉。你在欺騙我,報複我。伊姍像是完全進入了規定的電視情境,耳熟的台詞脫口而出……她抽咽著,扭動手帕,身子搖擺,這是昏厥的前兆。
哦……你等一下,先喝點水,別激動,我全都跟你說,這個晚上,我跟她之間……
林雨被輪奸的背景,像是助長了他的想象力……在這個快要結束的夜晚,在一輛公務車上,林永哲為他與央歌的交往又添上了激烈而奢侈的性事記錄,他的口才、表現力、再現力,達到了史上的最高峰。
口幹舌燥,焚心似火。
妻子伊姍,她滿足地擦著眼淚,在林永哲的懷中慢慢平靜下來。
我會原諒你的……她喃喃自語,並在第一道黎明的光線中朦朧睡去。
黎明的黃光,有些慘淡地,同樣照到林永哲腫脹起來的眼袋上,他似乎能聽到體內有什麼東西一片片碎下來。
這是何苦呢,這是何苦呢。
他拿起手機,就這樣抱著伊姍,給央歌發了一條短信:今晚十一點,生生推拿中心,務求一見。
十五
1、林永哲問辦公室的司機借出了一輛車——這是他跟伊姍虛構過的重要道具,必須重現——他一直開到生生推拿中心,沒有上樓,隻發短信讓央歌帶著蔡生生直接上車。
一路上,他不發一言,直接把車子開到了紫金山半腰。那裏有一個地方,樹木茂密,極為隱蔽。十一點鍾之後的山上,人跡罕至,偶爾有黑色的車影掠過。真是一個好地方呀,偷情偷到這裏,林永哲簡直佩服死自己了。
央歌一直沒有說話。從車窗外透進來一點暗淡的光線,使她看上去有些聖潔之感。她的衣著跟白天略有不同,膚色好像更白了——唉,誰都不會相信,除了第二次見麵時送她回家,林永哲後來再也沒有在夜間見過她。而在伊姍那裏,他不知是剝了她多少次衣裳了。還有比這更齷齪的事情嗎?林永哲恨得都把自己的牙齒咬碎了。
車子停下來。蔡生生終於忍不住開口了:永哲,今天,這算是哪一出?十一點,正是我鋪子裏生意最好的時候,你要是再搞這勞什子行為藝術,恕不奉陪了。
蔡生生是不怕林永哲生氣的,子夜的紫金山,這是有車情人們的最佳約會場所,他是早有耳聞的,今天他要是不來,林永哲與央歌,肯定什麼事都能成了……可剛才,央歌因為有了林永哲的囑托,死活一定要拉著他下樓。蔡生生雖跟林永哲經常玩金蟬脫殼之計,但眾目睽睽之下跟央歌拉拉扯扯,他還做不來,無奈,隻得百般不情願地下了樓。沒想到,林永哲是自己帶了車的,這一上車,他就感到自己這次很被動了,想成全林永哲,真是難了!
你要有本事,現在就下車,一個人摸下山……林永哲發起狠,接著又軟下來,不管不顧地往下說。蔡總,不要這樣了,幫幫忙,很快就要結束了……我今天,今天晚上,就在這裏,要跟央歌……做那事兒了,我們的婚外情,要到最高潮了,你不想見證嗎?這事兒就快完了,一切就結束了。到時你愛發財就發財去吧!
這是什麼話!這是什麼話呀!
蔡生生嚇得不再吱聲,林永哲何時這麼粗俗過,他這是搞什麼名堂,就算他蔡生生是個瞎子,哪能真當著他的麵兒……有這樣的嗎?他這一定是瘋了……
央歌想要打開車門,發現早已被鎖上。她於是轉過臉來,正對著林永哲,她沒有氣得滿臉通紅,好像隻是好奇似的:做那事兒?怎麼做?
林永哲也看著她,太久沒有看到她了,出差回來之後,他還有約她出來過。
她的樣子真好,她還是那麼好。這讓他獲得了一種奇異的聖潔之感,似乎下麵即將開始的,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他能否認嗎?他曾經多麼想抱著央歌的肩膀,想聞聞她的味道,想撫摸她的頭發,想看看她的乳房……世上有柏拉圖嗎?有烏托邦嗎?世上有與肉體無關的愛情嗎?上天呀,求求你,你給個明示,不行就暗示,他將要做的,是不是與愛情有關?
林永哲把眼光轉開去,他不能再看央歌,否則他將失去全部的勇氣。
央歌,你準備好了嗎?我馬上就要開始了。林永哲連車外的大燈都關了,現在車裏車外都是黑乎乎的了。看著窗外同樣黑黝黝的樹林,吸了一口氣,開始與央歌做愛了。
……一開始,我們先是互相看看,從對方的瞳孔裏尋找肯定與鼓勵。這個時候,還沒有欲望,我們隻是想不被打擾地好好看看……知道嗎,你有一雙太過明亮的眼睛,這常常讓我怯弱……你也看看我,幫我看看,我的眼裏有什麼?它是否能輸出我全部的絕望?
你一定不知道,也不曾感覺到,我其實多麼渴望著你。在我們呆在一起的那些中午,我留意著你擦過麵頰的餐巾紙,那紙被你放在茶杯一邊,像是一朵無名的小花,我得克製著自己不去失態地親吻……當你起身離去,我為你送行,我會刻意地走在你的身後,體味你身後殘留下來的一點點氣息,你往前移動,我亦步亦趨,留意不要碰到你,但又要最大可能地靠近你……
是嗎?這是你的手嗎?這樣感傷地撫過我的腦袋,我的頭發不多了,總愛趴在頭上,隻有發膠才能讓它們起立……這是中年人的標誌,這日漸掉落的頭發曾經讓我傷心和難堪……可是,沒關係,在你的撫摸下,我感到它們在瞬間被激活了,它們知道你有顆多麼廣袤的慈悲之心,你一定不會嫌棄……你掠過我的耳朵,還碰了碰我的胡碴……現在,你在替我整理領口——瞧,這是多麼家常的動作,隻有夫妻之間才會出現的漫不經心的親昵……我們不會成為夫妻了,就像不會成為姐妹兄弟……這種不可能性與地球的存在同樣巨大。
可是我知道,我們會成為某種關係的親人,成為表麵上漠不相關、卻在心裏拉著扯著的那種親人……我們會在不存在的撫摸中相親相愛。
現在,可以讓我也摸摸你嗎?你的脖子如何能這樣修長?如此吸引我去親近……還有你的唇,它總是那樣謹慎地抿著,上麵有著淡柔的茸毛,你的話太少了,你把你的心思都藏到哪裏去了……可以讓我輕輕地打開你的唇嗎?是的,用我這雙說過太多話語的唇,它們累壞了呀,要找個沉默的伴侶共度良宵……
感謝上帝!我終於吻到你了!央歌,這個動作我演習了很多遍,從不同的角度向你靠近,以不同的姿勢親吻……我要把你的頭向後壓,低一些,再低一些,讓你修長的脖子緊張地繃起,我們會像兩隻野生天鵝,那樣旁若無人地交錯著頸子親吻……流水在我們四周多情地徜徉……
是你在替我解開衣服,還是我在替你解開衣服,還是它們自覺地共同掉落?
央歌,現在你完整而清晰地在這裏了。不需要任何燈光,在這黑乎乎的山頂,眼睛就是我們最體貼的照明。你瞧,我注意到你臉頰上的紅暈……是的,你是一個容易臉紅的女人,一句粗話就會讓你臉紅……你的身體,它們也會這樣敏感嗎?在粗話麵前發紅……我喜歡那樣……
我不敢再向前了,我感到我的粗鄙和卑下……你那閉起眼睛的樣子,像是睡著的蓮花……你真的願意我再過去一點,在你的身上,在每一個起伏處,偵察全部的奧秘嗎?
好的,你願意,那麼,我……就要來了……你感覺到了嗎?我們就要開始了……
……
蔡生生聽得都要睜開眼睛來看一看了!當然,他若能睜開來,也是看不到的,黑暗幾乎覆蓋一切……事實上,他的耳朵已經聽得再明白不過——林永哲所謂的“做事兒”,他所“做”的一切,全都僅限於語言……
他在“說”一場做愛。一場史無前例的做愛。太高明了,太拙劣了。
就蔡生生的情智與理解力,他隻能得出一個簡單的結論:林永哲瘋了。
蔡生生豎起耳朵聽聽央歌那裏的動靜。她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似乎從前到後一動未動……這個女人,莫非也已失常,她平常那樣的端莊法子,此刻怎麼能容忍林永哲如此這般……多可怕,三個人,兩個半瘋,一個瞎子,可是,剛剛還做了一場愛!這是個完全亂套的世界吧!
他正驚嚇著,卻聽到央歌略帶鼻音的平常語調,聲音略顯空洞,如空穀回音:真的結束了嗎?很好。我們回去吧。我有些累了。林永哲,我會記得今天的。
2、這些天,林雨有些嗜睡。林永哲替她備了些簡單的食物,她醒了便吃,吃了便清洗自己,然後,再接著睡,能夠白天黑夜地接連睡十幾個小時。
中途偶爾有小醒,總能看到林永哲眼神空洞地坐在床頭。他的胡子長了,衣衫不整,跟往昔判若兩人,他腦袋微微側在一邊,看著虛空,不知在想些什麼,林雨感到哥哥比自己還要可憐了。世上的人啊,同樣是無邪地呱呱墜地,為何有的要嚐遍黃連,有的則大啖蜜飴?
或許是為了正是替哥哥找尋一個出口似的,有一天,在漫長睡眠的一次中途小醒中,林雨終於開口談起了事故裏的一些細節。關於其中一個人,她回憶起來:左腮上有顆大黑痣。
左腮上有顆大黑痣。
林永哲如獲至寶,一頭鑽了進去。好像一個被淋中大雨的人,不管不顧地一頭躲進間飄搖將傾的茅草房——他的世界現在便是暴雨如注!他無法與伊姍共居一室,他無顏再見央歌一麵,他不願聽蔡生生指手劃腳,他不忍看著林雨如此渾渾噩噩……他曾經是那樣春風得意、運籌帷幄的一個人哪!現在叫他到哪裏躲雨去?眼下,隻要能找得出一件值得一做的事,哪怕就是殺人放火,隻要能遠離了這可怕的現世生活,有什麼不可以的呢?躲得一日是一日……是的,比如這個“大黑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