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十五
1、春天開始日漸濃鬱,像一個性欲旺盛的婦人灑了過濃的香水。她走到城市的每一個角落,逶迤著一路拋灑風騷的媚眼與手勢——那些背井離鄉的民工們,那些出門求學的學生們,那些尚未婚配的男女們,無一例外,他們被擊中了,有名無實的欲望隨著溫度一天天悄悄地上升。有的時候,天氣並不那熱,那些因勞作而發熱的民工們就脫去上衣,露出他們瘦而健壯的上身,他們喜歡看到城裏的少婦裝模作樣地躲開厭煩的雙眼。而學生們,則發了瘋般的在操場上打球,女生的加油令他們像小馬駒似的跑得摞起了蹄子。另一些,有幸正在戀愛中的孩子們,也往往會在躁熱的暮春,發生一些讓他們害羞和興奮的事情。
當然了,在林雨與“空房子”之間,也會出現性的誘惑,但並不是因為身體的擦碰或某些詞語的刺激。
事實上,他們現在有些像兩個孩子,對性的刻意漠視,成了下意識的遺忘,好像忘了他們分別所擁有的性別和肉體。但性別和肉體卻不會忘了他們,會在某些拐角和細節上,突然像熱烈的花朵那樣開放。
比如,這個周末。
人們總愛在周末盡情地胡鬧。林雨與“空房子”不敢胡鬧,下午,他們去打了羽毛球,健康的戶外運動;在一家小店裏吃了晚飯,兩菜一湯,樸素的熱鬧。又到街上買了些水果和牛奶,這是些讓人平靜的營養。最後,才像一對毫無激情的小夫妻一樣,慢慢走回空房子了。
這樣一大圈下來,人是累得很了。他們坐在墊子上,一邊喝牛奶,一邊靠在一起,不太近,但能感到體溫,剛剛好吧。
那樣坐著,有熱乎乎的身子靠著,林雨竟困倦起來,往一邊歪下去,很快就睡著了。臨睡前最後一段清醒的瞬間,她看見“空房子”找出一塊毛巾被,正躡手躡腳地給她蓋上。這讓林雨感到妥貼極了,安心極了,她想張口問問“空房子”的身高,卻還是沉沉地睡過去,就這樣在這個房子裏睡一輩子又怎麼樣?林雨感到她已找了可以安棲一生的枝頭啦。
……林雨覺得她做了個極為漫長的夢。夢裏,自己披著白紗,甚至還有翅膀,像她從來不相信的仙女……在虛幻的飛翔裏,她看到“空房子”穿過層層白雲對著她微笑……
重新醒來已是夜裏十二點多了,方才的疲憊已經完全地消失了。“空房子”坐在她一邊,半側著頭也在打瞌睡了,他的手與腿,都斜著壓在毛巾被的一角。林雨拽拽被子,“空房子”即刻驚醒,他伸伸懶腰,顯然,力氣與精神又重新回到他身體裏了。
兩具年輕的身體,像剛剛充足了氣。
林雨一時覺得尷尬,時間太遲了,這樣衣冠整齊地躺著共同憨睡,有點可笑似的,她好像還不能接受這種令人感動的心無邪念。她實在難以相信。這個時候,真的難道不應該發生點什麼嗎?
“空房子”研究著林雨的臉色,很快看出些端倪,他揉揉眼睛也一骨碌站起來:要不,我送你回去。
嘴上雖是這樣說出,他卻伸了手來擁抱林雨。這是一個淺淺的擁抱,但也不能說是絕對的純潔,從時間長度上來講,雙方身體的熱量已經開始交換。他在林雨的耳朵邊,有點結結巴巴:你放心,我們……一定會……好好的。
所謂物極必反矣。林雨點點頭,她當然隻會點點頭。實際上,這一刻,她多麼喜歡他懷抱的熱度,肌肉在小心地起伏,隔著一件薄薄的襯衫。
走,我送你走。空房子的行動顯得過分敏捷,好像是從一個小籠子裏突然跑出來似的。四肢急著要舒張。
不要……我就想一個人走走路,讓頭腦清醒清醒。說不定一邊走還會一邊想你呢。林雨跟“空房子”開玩笑。空氣裏甜蜜蜜的,有種濃濃的粘度……林雨從不知道,性的誘惑裏竟有這樣美妙的時分,或許是因為拒絕與克製、欲說還休,這是那些放縱的A片裏永遠無法抵達的情感高度。
好吧,那你……真走了……“空房子”輕輕放開林雨,並且再一次耳語:記住,我們要好好的!
林雨忍住一種從未有過的激動之情,她感到自己終於碰上生活中最美好的東西了!她帶上門輕輕地走了。他倒下去又接著睡了——
他不會知道,這已是他跟林雨的最後一麵了。就在半個小時之後,出差錯了。
2、林雨走上黑黝黝的大街。周末的街頭呈現出一片狼藉之勢,空酒瓶、煙頭、舊報紙、用過的手紙。夜風吹來,它們在地上打起圈圈兒,像是未卜先知的歎息。
三兩個身影悄悄地跟在林雨後麵,他們是附近工地的建築工人,被城裏人稱為鄉下人的,或者,像媒體上統一規定的稱謂:民工兄弟。他們依然穿著白天幹活時的衣服,泥灰有些漿住了,結成一塊塊的貼在身上,裹著汗味與酸腐氣。不過沒關係,衣服髒一些算什麼,吃得不好算什麼,工錢低並且被克扣又算什麼,離女人太久才真的算個事情,在這樣的春天,這樣的深夜,再不解決掉簡直都能瘋掉。
今晚,這幾個是約好了一起出來解決的——不是找妓女,那似乎是太奢侈了,也怕染上病,還不如冒個險,就地取材,在附近的街上轉轉,碰到單身的女人了,試試運氣,說不定就能得手了……聽說,這種事,女人都不是不敢往外說的,她們會忍氣吞聲地就走了……人在走投無路時,會高估事情的樂觀性,或者,他們本來就不打算計較後果。這種發情般的春天,哪裏能想到那麼多。
在林雨出現之前,他們本來是完全失望了,準備回到工地上囫圇睡去算了。這城裏女人的警惕性比他們想象中的要高得多,要麼是有男人陪著,要麼一看就是做那個的,半老了,穿得很騷情,晃蕩著,主動向他們靠呢。
但林雨出來了,從一個黑乎乎的老式小區裏,夢遊一樣地出來了。
她穿著件漂亮的紫色連衣裙,這是為了跟“空房子”見麵特意換上的,遠遠地看過去,那樣窈窕迷人,少女軟弱的芬芳在黑夜中天真地逶迤。
這還用猶豫嗎?還用等嗎?幾個身影相互看看,互相配合著竄上去就把林雨的嘴臉捂起來,連拖帶架地把她弄到小區最裏邊的一個舊棚子裏,這種老式小區,黑燈瞎火,正好,正正好了,把口捂好,怎麼弄都沒人知道。
林雨,自稱為“宛若處女”的,在上百張A片之後,對於性,她應當是有著自己的理解與理想的,她或許曾經幻想著,要把第一次變成最美妙的享受與回憶……而現在,從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她最寄於幻想的,她長期以來自覺不自覺所守護的珍寶,最終被如此粗暴地消解,如此不堪地輾落成泥。
真是上帝之手最大的惡作劇。
3、林永哲接到林雨的短信:哥哥,我要死了。
路上,他不停地反複地閱看這條發於淩晨兩點的短信。他的太陽穴像脈搏那樣瘋狂地跳動,不祥的預感攫住了他。
趕到林雨的小屋。她像一攤泥似的倒在門廳裏,可能一進屋都沒有動過。
頭發亂散散的,紫色的裙子在胸前和下麵都被扯開,有些肉露了出來,但她不加掩飾。裙子很髒,滿是泥灰,下方有一小塊血跡,已開始發黑。一看就會明白,林雨身上曾經發生過什麼。
林永哲找來床單把她蓋上,抱她到沙發上躺下。聞到她身上那種混濁不潔的氣味。
林永哲給她倒水,洗臉,擦髒。她隻閉著眼不說一字。
林永哲也不說一字。他想讓林雨到衛生間搜集精液,卻說不出口,也不大想說。他和妹妹,都是來自遙遠的謹慎的鄉下,對於這件事,到底該張揚了以圖懲凶,還是該掩埋了以圖偷生,很難說哪個選擇更明理……事情已經這樣了,再怎樣都無法修補不了,跟親人撒手人寰一樣,是再也回不來了的。
林雨忽然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床單落地,她衣不蔽體地往衛生間走去,一邊走一邊大聲說話,聲音尖銳:我要洗一下,好好洗一下,他們三個人呢……三個人呢,一個一個地,我要好好洗一下……
林雨洗澡的時間過長了,好像在替全世界的女人洗澡似的。流水的聲音永無止盡,反複地刺激著林永哲,另一些與水有關的記憶又疊上來,好像他的下半生都要這樣在水聲中死去似的。
林永哲不得不蹲到地上,這個姿勢有些像他的母親了,鄉下人,總愛蹲著,以最大限度地靠近泥土。可是,母親!林永哲想起她當年決定讓林雨投考這所城市的語氣和表情,母親同樣蹲在地上,一副憂心忡忡又自以為得計的表情:把小雨交給你,我才能放點心,現在的世道,亂得很,一個姑娘家,跟著你,跟著哥哥總歸好得多……
林永哲想起剛剛學會走路的林雨,細細的腳丫,踩在他的腳背上,那種光滑的摩擦……小學裏,有一次,林雨被男生欺負,她哭哭啼啼地來找哥哥,用手扯著他的衣服,把他當天神一樣,什麼事都能解決掉……再後來,她長高了,豐滿了,夏天裏,穿著棉布的寬大睡衣,身上散發著清潔的味道……看著這樣的妹妹,一天天漂亮起來,女人味起來,被小夥子們吹起口哨,林永哲總會暗暗地高興,好像這裏麵有他什麼功勞似的……他甚至有些妒忌起以後那個將要娶妹妹的家夥,就要把這麼鮮嫩芬芳的林雨交給他了……妹妹是他心頭的一塊小寶玉,一顆小珍珠,那溫和而嬌弱的光澤,誰都不好碰的!
可是,現在瞧瞧!這個做哥哥的,真的好得很哩!瞧把妹妹保護得多好!
4、林永哲重新回到家,怕是淩晨三點多了吧。卻見伊姍兩眼炯炯地盯著他:怎麼接一個短信突然跑出去了?做什麼了?
她臉上一片關切之色,卻顯得過分機靈,好像她其實早已猜到,林永哲出去,準沒好事。
自從林永哲對伊姍“坦白”出他跟另一個女人的事情。伊姍好像就脆弱地強硬起來,沒錯,這不是一個搭配錯誤的病句。她表麵上是更加脆弱了,在連續劇開始之前的那一小段時間,她坐在沙發上,或走到衛生間,都會突然地淚水漣漣,抽泣得上氣不接下氣,近乎昏厥。林永哲不得不從書房出來,百般地安慰,伊姍會在他的懷中繼續流淚,然後,可憐而固執地抬起眼來:你是說,你也做過對不起我的事?你說說呢……
林永哲不得不抱著她,緩慢地編織一些故事,他與央歌之間的故事。
林永哲從來沒有見過央歌的身體,他甚至想不起來有沒有握到央歌的手,或者在讓座時碰過她的肩膀……但在對伊姍的“交待”中,林永哲與央歌何止是握手呢,他們抱過了,親過了,睡過了,什麼樣兒可能發生的事情都發生了……在會議期間,在中午,到鍾點房,到央歌的家裏……林永哲有限的常識裏所能夠想象到的程式,他都拿出來按到自己與央歌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