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十五(3 / 3)

林永哲甚至覺得他有太多的理由了:

第一,事情現在是過去了,不能聲張也不能報案。但他不能放過那群混蛋,林雨是他的唯一妹妹,他得替她補回點公道,他要親手閹了那幾個畜生,哪怕其中一個也好……

第二,他得在大街上找到那個畜生不是嗎?這樣,每天晚上不都有事做了嗎?這樣多好,兩全齊美,可以暫時擺脫伊姍了吧,他不用再在她的耳朵裏跟央歌繼續偷情了……讓伊姍一個人去暢快地哭泣吧,她一定會從哭泣中慢慢平靜的,然後進入屏幕的永恒懷抱……

還有第三呢,在笨拙的、勞而無功的疲憊中,他會很快忘了央歌吧,這場“婚外情”行為藝術,就可以如此沒有累贅地完美謝幕!他要以此為契機忘了央歌,完全忘掉……

——太好了,這麼有意義的事,真是天上掉下來救林永哲的呀!

放心,小雨,哥哥會替你找到他們!他對林雨承諾,沒有必要的大著嗓門,臉上發著油亮的光。

那林雨卻又完全睡了過去,好像剛才並不曾醒來。

再聰明開通的人,一旦進入理論上的死胡同,就再也出不來了。

林永哲的視力原先是0.8,正常工作生活並不受影響,但這回不同了,林永哲替自己加配了幅眼鏡,矯正視力可以達到2.0,配鏡的醫生跟他說笑:你就是去玩射擊都可以了。林永哲也笑笑,心情很愉快,像一個追求完美生活質量的人:是嗎?那倒沒必要,我隻是想好好看清這個美麗的世界。

要打一場持久戰似的,他還添置了一雙輕便的軟底鞋及一打純棉襪。為了買鞋,在櫃台前,他挑剔地試來試去,一邊小聲地嘟囔:一定要輕,我要走很多路,很多路呢。

就這樣,從林雨說出“大黑痣”的第二個夜晚開始,林永哲就開始盡可能地推掉各種飯局,下班後,他在辦公室裏換上便裝,開始沿著不同的路線進入那些光線偏暗的大街小巷,而每到一個建築工地,他必定會找一些借口試圖逗留,與那些操作不同方言的工人爽朗地說笑,詢問工期的進度以及他們的收入與辛苦程度等等,像個便服私訪的官員,他一邊說著,一邊挨個兒地笑眯眯地看著他們的臉,那些陌生的極為相似的勞累之臉……

除了夢中的林雨,他沒有跟任何人說起他的行蹤與目的,特別是伊姍——她哪裏需要聽實話,她哪裏配聽實話,她僅僅憑想象就可以得出精確的結論了不是嗎……就讓她以為我是去找情人的吧,這是她大赦原罪的最佳途徑……

走在路上,他總是小心地用手握住褲兜裏一把輕便的蒙古刀,這是他唯一的同盟軍。這把刀子,是別人到外地旅遊時特意捎來送他的,他試過,拔根頭發往上輕輕一吹,就斷了。

黑痣。左腮上一粒大黑痣。林永哲連夢中都在尋找這顆醜陋的色素沉澱物。

3、蔡生生終於在馬路上找到了風塵仆仆、大步流星的林永哲。

近一個月沒有見到他了,上一次,當然,還是那個……無法重述的半山腰之夜。

此前蔡生生打過很多電話給林永哲,打得電話裏像伸出兩隻手來,林永哲隻冷冷的:你別煩我,忙著呢。

蔡生生哪是幾句冷淡話就打發得了的。他是真不放心林永哲,他以為他這十多年的老友是急火攻心,出大毛病了——沒別的,肯定是壓抑壞了嘛:他太喜歡央歌,這喜歡的程度超出了他當初的料想,因愛而欲,他想跟央歌上床了,想得發了狂,連細節都想好了,卻又放不肯背著良心幹,好好的一個大男人,不憋出毛病來才怪!

他一定要把林永哲找來好好談談,跟他講一些道理:人生苦短、及時行樂。大丈夫能屈能伸。退一步海闊天空。之類。這都是林永哲平常不大瞧得上的通俗世界觀,但事到臨頭,蔡生生覺得隻有這些才能救他。

幹什麼呢?我們都跟了你幾條巷子了!他從車上摸索著下來,把司機打發走,然後掐住林永哲的胳膊。上次我聽了你,這回你聽我的。跟我走,你開車!咱們到推拿中心,找個單間好好聊聊。

咦,你們怎麼能找到我?林永哲有些想不通。這種光照不足的小巷子,他蔡生生一個盲人怎麼就看見自己了?就是他那司機,總共也沒見過自己幾次,再說他最近戴了眼鏡,頭發好久沒理,衣服也由西裝變成了便裝,那司機哪裏就能認出了?

嘁,我找你哪裏還要用眼睛?掐指一算不就知道了。蔡生生顯然沒說實話。林永哲也無心糾纏,今天晚上已經走了五六條街了,也算是完成自定的任務了。

說實話,他很感謝生生這個時候來找他。生生認定他出了問題、不放心他、滿大街跟著找他——這事要放在從前,以他的傲氣,是接受不了的。可現在,他一點兒都沒生氣,他感到自己遠不如從前那樣在乎自尊、也遠沒有那麼驕傲了,不知道什麼地方就跑氣了,他不再是一個春風撲麵的得道者了。

兩人坐定,生生不說話,林永哲一時也開不了口,過了一會兒,才萎頓地說:你若真有本事,就掐算啊,我到底是怎麼了。

林永哲不是存心要為難生生——他現在碰到的這兩樁事情,哪一個都不是那麼容易開口的。他現在終於明白,可以說出來的苦處,並不能算是真正的苦。

伊姍後來怎麼樣?蔡生生謹慎地選擇著措詞,他肚子裏,永遠備著一些模棱兩可的說法。不過,林永哲如此失魂落魄,如喪考妣,帶著莫名的暴躁氣和頹廢氣,實在出乎他的意外。處了這麼多年,還從來沒見他這樣過。

她好了,完全恢複了。她現在比誰都神氣呢,隻怕還在可憐我呢。

是啊,你家伊姍,以她的性格,不會有特別驚天動地的,最多是一時迷情……蔡生生一邊說,一邊留心林永哲的動靜,見他不置可否,便挑些沒有重量的話往下勸解:所以呢,就像當那是一場亂風,有起時,亦有止時,你若能安住心,最終也就會過去了……

蔡生生說得深深淺淺,林永哲以為他是算到了,加上自尊退縮,無力強撐,很快說出實情:你說得倒輕巧!哪裏是一場風,那是玻璃裂了縫!我們以後的日子,哪裏再經得住一丁點兒摔打,隻怕冷了熱了都會碎成兩半……而且,生生,我真沒臉皮跟人說,她竟然是跟一個……跟一個學生,都能做她兒子了,她竟然……太不真誠了!她若嫌我冷落她——是啊,我承認我的確有些冷落她——那她完全可以去找一份真正的感情,產生一份相當的合適的婚外情……如是那樣,生生,我跟你說實話,你信不信,我會原諒她的……

永哲,別這麼說……你一向明智,聰明的人就得學會受委屈……你在這裏受了委屈,上天是有數的,他會在別的方麵補償你的……蔡生生不敢得意,他那時解“風”字時,也就是說說而已,怎麼想到會真的靈驗呢——連伊姍那樣老實善良的賢妻都會出事,連林永哲這樣精明能幹的丈夫都會受委屈。這個世道呀,哪有什麼品質還是值得信賴的?

什麼呀,上天在雪上加霜!林永哲都恨不得要熱淚滾滾了,他決心一吐為快!生生哪,你知道林雨嗎?我的親妹子!你知道她也出了事兒嗎?你那無所不知的八卦怎麼沒替我算出來呀!你知道那事多麼肮髒嗎?是三個人哪,三個畜生……那些在工地上幹粗活的外地人……

生生更加合不上嘴了,眼睛瞪得比眼鏡片子還要大。說什麼才行呢,蔡生生知道林永哲父親早逝,知道他鄉下母親的托負,也知道林雨在這個哥哥心目中的珍貴……

見林永哲痛苦得直喘粗氣,生生隻得硬著頭皮,繼續真誠地雲山霧罩:永哲,我一個瞎子,說什麼都是瞎說,你別介意。我知道你不信命,但有些劫難,的確是命中注定的。一個人一條命,你有你的命,伊珊有伊珊的命,林雨有林雨的命,我有我的命,每條命都有固定的走向,你就算再盡力,都是改變不了其走向與細節的……

林永哲不理會他的宿命說,他現在要務實的行動。他抱著頭,呻吟著縮成一團:生生,你說我該怎麼辦?

不等蔡生生回答,林永哲突然又冷靜下來,表情嚴峻,像把自己放到手術台上解剖似的。其實,生生,我知道,這一切,起因都在我。我不該起那些念頭,不該去跟央歌交往……你看,就是我因為我,把心思放到央歌那裏,才會讓伊姍這樣,世上決沒有無緣無故的出軌,必是這軌道本身有了問題,火車才會跑到外麵去了……包括林雨那裏,也是一樣,有一天,我竟然還去想著找她討論我與央歌的關係,卻沒有想到關心關心自己妹妹!我為什麼不托人替她找個可靠的男朋友?為什麼不好好管管她的私生活?我明明知道她那樣孤零零地……否則,她怎麼會那麼晚還出去找人玩、那麼晚一個人回來,正因為那樣,她才會遇到那些畜生……生生,你說是不是,一切都是起因於我!我的命,就應當是堂堂正正的,一旦起了猥瑣的意,我就不是我了,上天就容不得了,就要懲罰我了……

唉,你別這樣……你都瞎說些什麼,你跟央歌之間,又沒有怎樣!要我說,要怪,隻能怪你太虛偽了!比如跟央歌,非要曲線救國做什麼?上天不會懲罰人間的欲望,但他不喜歡人們道岸貌然、遮遮掩掩……特別是上次在半山腰,你簡直荒唐到極點了……

生生,你不要再說了,我有我的原則……不管怎樣,我相信這是上天在懲罰我……算了,事已至此,就當是玩兒,你待我打一卦,我什麼時候能找到他們,或者,他們大致的方位?

生生憂心地凝滯不語。林永哲原來真不是這樣,他什麼時候信過卦?

唉,智性的光輝,像風中之燭,脆弱而易滅。

林永哲的樂觀、理智與靈活,為何在現實的打擊前如此不堪一擊?蔡生生若真的見多識廣,他應當知道,類似的情形,在許多一帆風順、道德潔淨的人群身上,也可以同樣看到,在同樣的倫理變故麵前,比如,愛人背叛,親人罹難,那些一貫在塵泥中打滾的人,往往要堅韌和積極得多。而這些優秀的人,就像生長得過分挺拔高大的樹,狂風過後,或許就是它,咯嘣一下,先自斷了,並且,斷在裏麵,很難救治——從表麵兒上看,它可能還挺挺地站在那裏,可是,它真的不能碰了,一點不能碰了,一碰,就會徹底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