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了電話,林永哲到底有些不踏實,他並不希望伊姍在外人麵前出醜。他往伊姍辦公室裏打了電話,他知道伊姍這會兒在閱覽室值班,但他隻是要找找她的同事。
林主任,她的同事聽出了是他,聲音突然放低下來。林主任,你打得正好!你家伊姍,最近怎麼了?平常一向隨和的,現在總要跟人發脾氣……做起事情來,總丟三拉四,學生還書,她不接書,隻銷號;人家正經辦完還書手續的,她倒要跟在後麵一直追到門口……最、最奇怪的是昨天下午,快要下班的時候,她跟一個來借書的小男生,突然打起來了,像獅子似的,又撲又咬,恨不得吃了人家,那個男生,雖說人高馬大的,都嚇得都哭了,很委屈的樣子……我們許多人拉了半天才拉開……好在那男生沒有去投訴,隻是一邊抹淚一邊走開了……呃,你要她接電話嗎?
算了,謝謝您,沒什麼大事,回頭再說。
同事告訴伊姍林永哲來過電話。她隻遲鈍地點點頭。這個連續失眠的女人,一向規整的頭發散了下來,她感到自己有個笆鬥一樣大的頭,有雙小白兔一樣的眼睛,青果子一樣的眼袋,還有木偶人一樣的四肢……
她還是在回想昨天跟那男孩打的一個架。那個架打得好哇,好解恨哪。
是誰把她變成這樣?當然是那個男孩子。她能不怪他嗎,她能不打他嗎?她恨不得把他一口口嚼碎了吃下去才好,吃自己肚子裏才好,那才解恨,那才踏實,然後,她可以重新孕育起來,從最小的染色體開始,把他重新變大,把他像嬰兒一樣地生下來……那樣,她就可以在浴室裏給他再一次洗澡,洗無數次洗澡,以母親的名義,安安心心、光明正大的……
3、這天,林永哲是準時下班回家了,一路上,都能聽到居民樓裏各家各戶傳出的爆炒煎炸之聲,那種世俗的香氣裏,帶著末日的荒涼。
回到自己的家中,卻突然十分安靜了,沒有聲音更沒飯香。伊姍無所事事地坐在暮色裏,把那一紙箱的動漫書一本本拿出來翻看,林永哲進來,她無動於衷,一邊看,偶爾流一點眼淚:對不起。對不起。她在喃喃自語,也不知對象是誰。
伊姍。林永哲喊她。
哦,你回來了。伊姍看看他,眼光帶著隔夜的青色,兩隻手裏全是漫畫書,並不遮避。突然,她想起什麼似的,有點慌張。我沒有做飯。
沒關係,我不餓。伊姍,沒關係,我一點都不怪你,你不要想得太多。林永哲含糊地對伊姍表示原諒,表麵上像是在談晚餐。
嘿嘿。伊姍笑了笑。行,那我真不做飯了。等會兒就直接看電視。一邊笑,她突然淚如雨下。這幾天以來,這是林永哲第一次主動跟她說話。
林永哲調轉頭去不看她。他看到電視,黑洞洞的電視屏幕像是伊姍唯一的知心伴侶。林永哲終於讓步了、憐憫了,這不是憐憫伊姍,是憐憫生活本身,憐憫這個沒有孩子的家,還得往下過日子不是嗎。
但他該怎麼把伊姍從孤獨與羞恥中拉出來呢。
想了想,他找到了一個辦法,這辦法,對伊姍或許是管用的。
伊姍。林永哲坐到她邊上。
嗯?伊姍把頭傾過來,她那專心致誌的樣子,實在可憐。
伊姍,我對不起你。
什麼?伊姍往後縮了縮,她以為林永哲是在諷刺。
真的,其實,我在外麵,跟一個女人……我們有一些來往……
……伊姍的背一下子直起來,林永哲短短一句話,好像給瀕死的她注入了一管最先進的進口強心劑。
不過,我們並沒有……林永哲發現了伊姍的變化,他感到欣慰,同時,感到一陣無奈。他在玷汙他與央歌的關係,這是一種可恥的出賣。
好了,不要說了……伊姍竟然輕盈地站了起來,一下子比林永哲高出半個身子,她眼角微微向下,突然成了俯視。永哲,今天先不要說,以後慢慢說。不過你放心,我會原諒你,我一定原諒你們。
可是,你聽我說,我們並沒有……那個……林永哲感到這種辯解的無力,可能很難有人相信,如果沒有什麼,為何又要這樣鄭重地跟妻子說抱歉?
沒有那個?哦,永哲,你不要往下說了。我都明白。你以後再說。伊姍果然不信,卻也不追究。她以新生的寬容看著林永哲,在她內心的道德天平上,她以為她現在是與林永哲拉平了,一個15克的砝碼對一個15克的砝碼。公平、公正、公開。他人同樣的罪行,像人間最完美的鑰匙,一下子打開了伊姍死結,罪惡感神奇地消失了,她一下子得以解脫。畢竟,她是個簡單的人——這未必是好,也未必是壞,她的思維就是這樣而已。
走,我們,今天到外麵去吃。我餓壞了,你呢?伊姍挽起林永哲,林永哲卻突然感到:他的胃口完全地敗壞了——沒錯,他拉了伊姍一把,但在手法和姿勢上,他的舍生取義實在令人作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