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十二(3 / 3)

明知是一顆會使人中毒昏迷的蘑菇,伊姍還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在為難與自責中,她體驗到一種甜絲絲的愉悅——據說,所有的毒物,在入口之前,它們都會散發出最為隱約的蠱惑芬芳。

好吧。伊姍若無其事地說,一邊下意識地看看表,時間是下午四點了,離林永哲正常下班還有兩個小時,洗個澡是綽綽有餘了。

第二次洗澡,動作不再像上次那樣生硬,他們的神情都放鬆了,更接近本相了。伊姍沒有那麼慈祥,男孩子也不再閉著眼睛喃喃自語。水,現在成了他唯一的裝飾,閃閃發亮著像最高級的盔甲,男孩子的肌肉在盔甲下靈活地滑動,像小鬆鼠從這個枝頭躍向那個枝頭。他活動著四肢,頑皮起來,把水往伊姍身上潑,往伊姍頭發上撩。

打水仗啦。潑水節啦。男孩子歡叫著加強嬉戲的性質,伊姍躲躲閃閃,但還是被弄得濕淋淋了,這種天氣,帶濕的衣服貼在身上,是太涼了,伊姍猛地打個噴嚏,男孩倒有眼色,馬上把她也拉到蓮蓬頭下,用熱水給她衝洗起來。

蓮蓬頭,在這個時候仿佛具有了某種魔幻化的效果。它屏蔽了羞恥與自責,卻放大了天性與自由……男孩子睜大眼睛,看著貼在伊姍身上的濕衣,仿佛看到了最逼真的一幅真人漫畫。

伊姍有些發抖,她不知道自己這是在做什麼,她怎麼就這樣濕淋淋地站在水下麵了。因為寒冷還是別的,她繼續發抖……而那種抖動,又加強了某些部位的誘惑,我們的動漫男孩,不能怪他,從動漫裏他或許已經學到了太多,他朝著眼前這幅最生動的真人漫畫伸出手,貼近過去,用他稚嫩而用力的方式打開封麵,進入到畫麵的核心……

時光驚詫,分秒失措,水流從他們的腳麵漫過。

5、下午,林永哲找了個借口提前出了辦公室,他又到書店去了,他得替自己和央歌再買點新書。隻有讀些遙遠的跟自己毫不相幹的書,才可從這庸常的日子中得以短暫的逃離。他相信央歌一定跟他有同感,想到書,便會想到央歌,想到央歌,也會想到書。這種思念的模式實在是冬烘之極吧。

與央歌之間的以書為鴻,是他的得意妙計,或者說,是行為藝術擱淺後的救急預案。他喜歡那種郵寄的感覺,欲說還休,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以及郵寄過程中的等待,時間的滯後,開拆時的遐想。他願意把這種陳舊的與時代脫節的樂趣送給央歌。或許,他喜歡的不僅僅是央歌本人,還有他與她的交往方式,以及她對這種交往方式的默然,懂得以沉默來呼應的女人,實在像珍寶一樣稀少。

在書店,在收銀櫃台排隊時,他看到了前麵一個男孩子手中的動漫書,那孩子勾著頭,一邊排隊一邊看。這讓他記起了什麼,他專心地想了想——排隊的人總有足夠的耐心和記憶力——想起來了,他想起伊姍最近的愛好轉移,她似乎從一個專職的電視劇愛好者變成了兼職的動漫愛好者。家裏突然冒出了許多這種不合時宜的讀物,他問起伊姍,伊姍轉過她的大眼睛:蠻好玩的呀,以前不知道,現在看看,真不錯呢。正好,也可以給那個可憐的孩子看,你不知道,他的心理年齡,我看,隻有十三四歲,整天就迷動漫書呢。”

林永哲有些可憐那“可憐的孩子”,動漫書哪裏就可以替代早年間失去的母愛呢,也是種天真的想當然吧,就像他自己,欲把外國小說當作某種媒介,代替他在央歌之間,傳送那微妙的無限滋味。唉,書,哪裏承載得了這許多。

是出於同病相憐還是故意捉弄,說不清,總之,林永哲從收銀的隊伍裏退出來,又選了幾本動漫書。他想把這個作為禮物送給伊姍,似乎有點不懷好意的玩笑性,而這恰恰是林永哲頂喜歡的風格。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要把這個禮物獻給伊姍了,伊姍會是什麼表情呢:感激,疑惑,尷尬。

回家的路上,他甚至招手喊了一輛的士,街景飛快地向後掠過去,饒舌的司機一直說個不休,林永哲好心情地一一應付。

帶著莫名的激動心跳站在家門口,比平常的下班時間足足提前了四十分鍾。

家裏似乎沒人,隻有水聲。

空蕩蕩的客廳,伊姍的手機在茶幾上一閃一閃,沙發上有那男孩子的牛仔褲和長袖T恤。屋子裏有種清新而混亂的氣息。不知為何,這氣息,讓林永哲由熱驟冷,感到一種類似老年將至的悲戚。

他側耳聽聽,有流水之聲,無窮無盡,像是突然破裂的地下管道,清冽的地下水源源不斷地漫過街麵,漫過自行車輪子,漫過被丟棄的垃圾與報紙,漫過人們五顏六色的鞋子。

林永哲低下頭,他真的感到自己的腳也被泡濕了,寒森森的涼氣像冬天的晨霜一樣迅速地爬上來。他停住,不敢再往前走一步,幾步之外的衛生間,是他永遠不能抵達的門。

林永哲慢吞吞地轉過身,重新走出家門。在大街上迎麵碰上的第一個垃圾筒,他把嶄新的散發著少年滋味的動漫書丟進去,像丟進去他木然不知所感的心。

才走出去幾步,他又改變了主意。他折回到散發爛菜葉味的垃圾筒邊,把半個胳膊伸進去,取回了動漫書。動漫書已沾染上一股垃圾的腐臭味,他竟拿起來,貼近鼻子聞了聞,聞了又聞。

這難聞的腥臭提醒他一切皆非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