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幾乎就在同一瞬間,林永哲又開始笑話起自己來:一個能夠默許並原諒妻子尋找畸形感情寄托的丈夫,他一定不夠愛她、一定很不愛她。
寬恕是一種美德,但在夫妻之間,情形或許恰恰相反。
3、快遞公司給央歌送來了一個包裹。落款處草草畫了兩棵樹。一看就是他了。林。
央歌拿起剪刀,在那缺乏詩意的膠帶邊緣,她停了下來,讓自己想象一會兒。
包裹裏會是什麼?
真的像他們上次所討論過的那樣,是帶蕾絲花邊的內衣,項鏈,香水,披肩……在傳情達意這件事上,物質有時多麼無能、拙劣,似乎所能想到的每一樣禮品,都是一個編劇黔驢技窮的誇張台詞與生硬手勢。
剪刀開始等得不耐煩了,它像是自作主張的小鳥,慢慢地用喙,試探性地親吻著膠帶,輕輕挑開了封口。幾本外國小說,怯生生、欲說還休地出現在央歌麵前。在灰色的牛皮紙包裝中,它們樸素而明快的封麵像不知名的花兒似的,開在那裏。共有四本書。
《死》
《身著獅皮》
《香水》
《法蘭西組曲》
央歌下意識地翻弄著每一本書,紙張像潔白的處女,第一次被打開。但所有的書裏都是一片空白,沒有零星的紙張或暗示的書簽,沒有贈言與題記。好像隻是一個郵購公司的日常業務,連“告顧客書”都忘了夾送。
央歌想起一句詩,她喜歡了很多年:
心事浩茫連廣宇,於無聲處聽驚雷。
這詩,用在這幾本沒有任何記號的書上,或許是誇張了些,但央歌總覺得就是那個意思——這會兒,如果她拿起書來,側耳聽聽,或許就會聽到某人的私語與歎息。
這幾本書,除了第四本,前麵三個,央歌都是看過的——央歌平常不大好意思承認她喜歡看小說,看外國小說。這個愛好,放在一個中年女人的身上,總有些不得體似的,就像一向被人們批評的文藝腔與小資調調,這些要素,與中年女人,都是不和諧、不得體的。
推己及人,一個事業有成的中年男人,是否也必須得隱藏這種愛好。他應當看《一分鍾經理人》、《做最好的自己》、《細節決定成敗》之類,總之,那類在暢銷榜上居高不下的勵誌書。
央歌竭力憶起林永哲的一些閑談與習慣,口頭禪,她想起一些破綻,這些破綻,在當時是不覺得的,因為央歌本身也是文藝腔的,聽了並不刺耳,但現在回看,倒慢慢地凸現出來——這個林永哲,必也是個藏匿了多年的文學愛好者……
愛好文學,這個詞兒在今天聽來有些貶意了,簡直是笑話人了,但在八十年代,簡直是整整一代人的胎記,有了這個記號,他們便會是個富有理想色彩的家夥,是激情的諦造者與追隨者,是浪漫主義的最後一撥衣缽傳人……二十多年過去了,到現在,他還在喜歡、還是文學的奴仆與俘虜嗎,這樣央歌就更加可以放心了是吧,他的品性與趣味,就是有底了,有根了……他寄這幾本書,莫不就是對性情真相的一種剖白與全權相托?手法雖是直白了,卻還是心意相通的。
不過,央歌短促地嘲笑了一聲——她想起她從前在中學裏,第一次收到男生禮物,便是一本書,徐誌摩詩集。時光兜了一個圈子,又拐了個大彎回到起點。她在三十五歲的“婚外戀”演義中,再一次收到書了!那位林永哲,他一定想不到吧,這樁所謂的婚外情行為藝術,已經開始走樣了,在一個重要的情節上,失真了,一直失到中學生初戀的水平。
而央歌,竟又是喜歡這種走樣與失真的。
她捧起那幾本書,竟像是捧起了一片赤子之心。
4、小徑分叉的花園。小徑分叉的肉欲。小徑分叉的情感。
生活中的一切都在小徑分叉。小徑分叉是唯一的發展規律與定理。
央歌與林永哲,他們會在花園深處迎麵相遇還是最終分道而行?
伊姍與動漫男孩,這種母子情的虛擬寄托將指向何方,會不會在某個頂點,他拐錯彎,而她看錯一個路標……他們得以在肉體上相遇,卻在精神上失散。
林雨在網絡上分叉。
夏陽在道德上分叉。
小跳在性別上分叉。
無數我們認識不認識的人們,都走在他們撲朔迷離的花園裏,向左一點,向右一點。左邊高尚,右邊荒唐。左邊天真,右邊肮髒。
小徑分叉的人生。無限的言外之意、物外之意。在未可知的錯誤概率麵前,眾生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