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九(2 / 3)

伊姍短促地感歎著,有失身份地在那些半大的運動裝學生中間擠來擠去,動漫書比純文字書要貴一些,但比起化妝品和衣服來,書的這種價格還真算不上什麼,伊姍不怕花這個錢,那孩子喜歡的東西,錢能買到就好。

她定定心,隨手拿了幾本翻翻,從前她是根本不屑於此的,這一翻才發現:動漫書,也算是怪現象之一了——從形式上看去,是如此稚氣、低智力傾向;可內容上,暴力驚悚、男女色情、科幻妖魔,幾乎無所不包,有些細節,分明就是黃色圖畫了。伊姍心中一緊,她看看周圍的孩子,那些嘴唇上剛剛長了茸毛、嗓子正在變聲的中學生們,正半張著嘴看得渾然不覺呢。她忽然慶幸起自己並不是個真正的母親了。突然的,她的心又是一鬆,並且,有種意外之喜似的——那個男孩子,哪裏是純真不懂事,他天天看這些,說不定比誰都懂事呢?

伊姍把那不太道德的喜悅壓下去一些,胡亂挑了十來本,捧在手上,沉甸甸的,像是某種籌碼——到底,她是打算用這些動漫書去博弈什麼呢?

這段時間,隻要林永哲晚上有應酬,伊姍就把動漫男孩留下來吃晚飯,她現在並不隱瞞林永哲,而是大大方方地感歎著,告訴林永哲:那孩子很可憐的,從小父母就離了婚,一直沒有母愛。我真是挺可憐這孩子。

自然,伊姍不會說起她替男孩子洗澡的事情。而關於父母親的離婚,正是在水氣氤氳的浴室裏,動漫男孩喃喃中說出的。

他放鬆地躺在浴缸裏,頭發貼在腦門上,像個十二三歲的孩子,眼睛半眯著,一邊玩水,一邊自言自語,或許是在跟伊姍交談:我的媽媽,小時候總這樣替我洗澡,一直洗到我十三歲……她替我買許多的動漫書,做好吃的飯菜,晚上摟著我一起睡覺,因為我爸爸經常很晚才回家,我總是一邊用手指繞著她的頭發,一邊就慢慢地睡著了,聞著媽媽身上那種特別的香氣……可是,突然地,我都不知道,她就和我爸爸離婚了,就離開家了,就不知道到哪裏去了……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她,再也聞不到她的味道,摸不到她的頭發……隻有看動漫書時,才能恍恍惚惚地感受到一丁點兒她的存在,打開動漫書,就像進入時光倒流器,我就又回到了十三歲之前……不過,現在,我又多了幾個通道啦——您給我做好吃的飯菜、給我洗澡、還有您的味兒,跟我小時候一模一樣……這都是我的時光倒流器,我可以重新回到十三歲之前……

伊姍屏心靜氣地聽著,一邊慢慢兒地把水澆在男孩子的頭上、背上、胳膊上,生怕任何一個稍稍猛烈一點的動作,都會把這孩子從往事中給驚擾出來……男孩的皮膚有些油脂,水流到上麵,形成一個又一個的細小水珠……他的體毛黑而濃,卻又帶著未可知的生澀,又像是某種小動物的皮毛,水澆在上麵,立刻滾落下去……

不過,除此之外,在伊姍家的浴室裏,他們並沒有發生任何形體上的實質接觸,一切發乎天真(以動漫作為由頭),並止乎曖昧(以洗澡作為後記)。然而,這在伊姍心理與生理上的影響,那真是桃花潭水深千尺,連她自己都不敢探頭往下看個究竟了。她妥協而自欺欺人地想:先這樣吧。後麵不管了。到底這算個什麼,也不管了。

她不願想,有人倒是替她想了一想。比如,林永哲。

做丈夫的,出差回來之後,終於還是意識到什麼,就是再沒有直覺的人都會感到的——他與伊姍,僅僅兩個人的小家庭,一旦多出另一個實體的存在,怎麼可能無跡無蹤?沙發靠墊的位置,碗筷與茶杯的變換,洗手液與手紙的用度。這種種細節,雖不說撲麵而來,卻也處處可見。不過這些變化,與伊姍提到“可憐的男孩子”時的輕描淡寫倒也互為佐證,他無從再說什麼。

晚飯後,伊姍照舊開始了她的電視,林永哲則到書房裏假寐。

他現在的假寐,是在閉著眼思考,調用起他所能想起的各種生理的、心理的、哲學的智識來思考。

他想:那個男孩子,可能是個戀母的、膚淺的家夥;弗洛伊德的陳辭爛調,不知不覺中的順水推舟;而伊姍,一個電視劇的受惠者與受害者,同情心與母性的共同泛濫;未曾生育者的角色缺位與精神失控——不就是這些道道兒嗎,能看得一清二楚的……

林永哲甚至站到伊姍的角度出發,替她感到一種新鮮的喜悅與充實,他可以原諒浴室裏重新更換過的毛巾,原諒水槽地漏裏夾住的陌生短發——沒關係,不必介意。如果一個女人,一個妻子,像伊姍這樣的不能生育者,注定要出點兒什麼無傷大雅的小錯兒的話,現在的這種非典型性的母子情,恐怕是最溫情最合理的吧。

林永哲為自己的寬懷大量感到愉悅,他從門縫裏看著伊姍,藍色屏幕在她臉上閃爍跳躍,像是陰晴不定的臉色。可憐的女人呀,她需要慈悲與寬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