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歌還記得,當她說到此處,林永哲突然打斷——他很少這樣唐突——或許隻是脫口而出,他說:央歌,真希望有一天,我們可以一起坐在一個什麼地方,一起慢慢地看你從前的抄書本,那是你以前的筆跡……應當還有你以前的味道……
這話顯然有些不妥當了。林永哲說到一半,下意識地看看蔡生生,後者自然麵無表情,他遽然止住,自己打個哈哈:唉呀,瞧我多沒教養,打斷女士說話……
央歌也跟著一起笑。可是,可是,他說得多好,簡直就是說的她的夢!每年歲末在家中大掃除時,央歌曾不止一次地在自己的小書櫃前站住發呆,她摩挲她那八九本硬抄封麵,嗅嗅裏麵走了樣的墨紙味,多少次感慨不已:這些書抄,世上竟是沒有一個讀者的!
林永哲當然不可能是那個讀者,他與她之間,絕不會那樣隨心所欲、那樣放鬆與自由……可是她感謝他這樣說!隻要他說了,簡直勝過他讀了。
操場上的孩子們開始散了,他們又要回教室上課了。可央歌的思考還沒有開始……連著幾次都是這樣,她試圖替自己與林永哲的關係梳理出個什麼枝理與脈絡來,可每每都從回味開始,回味他們的談話,那些在無意中打動心弦的隻言片語,每每在回味中便會沉下去……明天會怎樣?未來會怎樣?像是永遠也無法抵達的彼岸似的……如果,能夠就這樣談下去,也就好啦。隻但願林永哲能夠保持初衷,就當這是一門清高的行為藝術,永不要沒入塵世的糾葛與纏繞才好。
2、那件事,雖已過去了許多時日,可夏陽還會情不自禁地回味他與“疑似少女”的那個夜晚。就像一個可憐的鄉裏人,難得有機會出來,難得有人擺上滿桌的稀罕吃食招待,他雖是一口沒吃上,但憑了頑固的記憶,仍是能回味得有聲有色。
那晚,在兄弟們看來,以及他所表現出來的,都是“做”了的——他帶著那女孩子到了侯門賓館、摟著那女孩進去了,一直呆到天亮才出來——這麼長的時間,那麼小的空間,能不做嗎?
但隻有夏陽知道,他到底做了什麼——他像個麻袋似的一進門就睡了,仿佛他剛剛從一趟八十年代春運期間的長途列車上下來,剛剛站了十幾個小時,累得眼皮不是眼皮、腳後跟不是腳後跟了。他撲到被子上,不聽不想不看不聞——他竟然真的就那樣睡著了,不僅僅是睡在疲憊的夢中,還睡在美德裏,睡在史前的英雄主義裏,他想那女孩子會感謝他、崇敬他,為了他不曾侵犯她,而是像忠實的睡獅一樣,守在那裏。在夢裏,夏陽看到那女孩子真正愛上了他,淚水漣漣地向他哭訴她的不幸遭遇,她來自偏僻的鄉村,隻是被生活所逼……
當白天真正到來,事實跟夢境卻有了奇妙的反差。“疑似少女”早早地醒了,坐在那裏化妝,往臉上刷粉紅色的腮紅,那是少女的粉紅,她的麵頰一下子純潔地透明起來,映襯著廣告似的筆直頭發。
夏陽欣慰地看著她,難道不是因為他的守護和自控,這女孩子才可以在一大早如此清新幹淨?說到底,在夏陽的潛意識裏,還殘留著一點舊時代的氣息,興許是小時候看多了章回小說,草莽出世,閨秀落難,逼良為娼,英雄救美啦之類——就算真的要發生什麼,也必須要有這些舊式故事來做橋段和鋪墊,讓美人愛上英雄,讓英雄難過美人關等等,這樣,總要勝過開門見山式的妓女嫖客二人轉吧……
女孩子見他醒了,麵無表情地看看他,一邊把化妝品什麼的往包裏放:拿錢吧。有沒有事實都一樣。過夜費五百。
她腔調爛熟,神情平常,略帶厭倦,好像在說起一件她不是那麼鍾愛的首飾。這與她冰清玉潔的外表合在一塊兒,簡直成了個莫大的悖論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