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七(3 / 3)

沒有。林雨知道哥哥說的是什麼。唉,僅僅因為這些碟片,連最親愛的哥哥都要懷疑起妹妹的貞潔了。可是,他應該知道吧,這些碟片,正以怎樣的速度和範圍在無數間大學宿舍、出租房、賓館裏傳播呀……父母怎麼會再相信孩子、妻子怎麼相信丈夫、未知的男女怎麼能相信對方?

沒有就好。小雨,不要做傻事。不過,今天這一趟,所見所聞,反而更堅定了我的信念……我就不信這個邪,我就要大逆不道、建造我的柏拉圖。

林永哲走後,林雨知道她晚上又要失眠了,索性掛到網上去找人聊天,小跳與空房子都在,但她選擇了小跳。

自從小跳說出他的雙性戀身份,林雨就特別願意與他聊天。小跳,是她最安全的朋友,也是她最不可能的情人。哈哈,無限神奇的性。要是,哥哥知道她的博,知道她的這些朋友,那他又會是什麼反應?在這迷霧一樣的瘋狂世界裏,一個保守主義者注定會成為一個悲劇吧。為了不成為悲劇,林雨必須以開放的形式作為自己的保護色,像變色龍一樣,她願意把小小的悲戚永遠掩埋在內心最深處。

這樣一想,她忽然心念一動:既是如此,不如見見小跳與空房子?反正形式永遠隻是形式。

3、動漫男生也許永遠都活在他的動漫世界裏,甚至連自己,都成了一個不食煙火的動漫人物,全然沒有世俗的交往概念——

伊姍約他到家裏,他便順從地來了,一聲不吭地走在伊姍的身邊;伊姍給他吃點心、喝飲料,他也不客氣或拘謹,那樣自然地就吃了、喝了……然後,便坐在沙發前看書,看得天一點點暗下來,他無動於衷,伊姍開上燈了,他還是渾然不覺。

伊姍看看表:林永哲是要回來了,倒不是刻意要避,但還是不大好。她說:孩子,回學校去吧。他也便順從地起了身,衝伊姍笑笑,那笑,不全是感謝或靦腆,還有些什麼呢,伊姍也說不清。說他是個大人吧,怎麼好像沒心沒肺,說他是孩子吧,卻處處都有男子漢的規模與氣息。難道,這便是她一直在夢中與之相遇的兒子?

有那麼一天,林永哲出差了。

公家的人,出差的基本時長,都是一個星期:開會兩天,遊山玩水倒要四天。每次林永哲出差,伊姍都有種兩難的體驗。從事務上講,她可以少做飯少洗衣了,這對一個主婦來說,應當是一次不錯的解放。在開始的兩三天,她有點自得其樂,假裝成一個單身姑娘那樣隨心所欲,但很快,到了第四天、第五天,對一個缺乏精神生活的女人來說,巨大的空虛就會像一個慢慢逼近的陰影一樣把她漸漸吞沒——走到客廳,走到臥室,走到廚房,都像是走在蠻荒的沙漠上,走在正在腐爛的墳墓裏……她在桌子、椅子與床這有限的空間裏極目遠望,像一眼可以看到世界的盡頭、生命的盡頭。這情景似有不懷好意的暗示性,讓伊姍想到她的老年、她的死亡,一個沒有子嗣的婦女,她的下半生,難道不就像一場落寞的演出,生命中的那些親人、朋友、同事,將一個個先她而去,燈光漸次熄滅,她最終會在自己的陰影中像蠟燭那樣搖晃著死去……

而這次,林永哲的出差,要延續到第七天——他這次去得遠些,是“考察”邊塞風光——伊姍苦苦地撐著,跟她的幻滅感決鬥,她洗了還很幹淨的衣服,開了不需要開的燈,燒了沒有人吃的飯菜。可是無濟於事,到了第六天的下午,她感到自己都快要變成灰了。天黑了,家具開始慢慢失去光澤,跟著來看動漫的那個男孩,像是個雕塑一般,仍然坐在地上,坐在紙箱前,靠在沙發上。

伊姍徹底軟弱了,她向自己讓步,做出個決定,一個忍了很久、一直試圖回避的決定:讓動漫男孩留下來陪她,哪怕這個動漫男孩終究隻是個不會說話的雕塑。

嗨,她的嗓子有些啞,難道說這句話還會緊張?噯。她盡量自然地招呼那個孩子。要不,在這裏吃過飯再接著看?

男孩子站起來,高大的身影一下子比伊姍高出半個頭。他愉悅地伸個懶腰,好像剛剛從一個漫長的睡眠中醒來,很隨便地答應了:行啊。

晚飯很豐盛,伊姍用以排遣孤寂而做出的飯菜終於找到了最好的歸宿。二十出頭的孩子,食欲的旺盛簡直讓伊姍又驚又喜。紅燒排骨,毛豆雞塊,清蒸鯿魚,麻辣豆腐,清炒四季豆,青菜香菇。男孩子無拘無束地吃著,由衷而隨意地咂吧著大口吞咽,他吃得熱起來,脫去外套,又脫去襯衫,隻穿著件小背心,頭上的汗珠似乎要通過那黑亮的發梢滲出來。

伊姍坐在一邊看著,從未有過的心滿意足,從心理到生理上的快意與感動。她想起她在菜場經常會碰到的那些中年婦女,那些做了母親的,在各樣的攤子前徘徊著,專注地凝視屠夫案板上的大排與牛肉,眼光幾乎是脈脈含情的,她們用手指點著,要“這塊後腿肉”、要“那五根肋骨肉”——伊姍現在明白了,隻要一想到兒子吃飯時的神情與吞咽之聲,做母親的便會提前獲得非生理的高潮體驗。

伊姍吃得很少,她不餓,甚至已經感到很飽了。她心不在焉地舉著筷子,象征性地吃了幾口,隻一心一意悄悄地盯著對麵的孩子,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似要吞下他的每一個動作與聲息。

終於,桌子上出現了杯盤狼藉的局麵——有些人不喜歡杯盤狼藉,覺得那像是散場戲,伊姍一向也不大喜歡,可是她今天喜歡了:這滿桌子被吃剩的飯食,倒像是一個大紅的幕布,激動人心的好戲也許正在後麵演練。

伊姍走到頭發濕漉漉的男孩麵前,她覺得、她百分百地覺得——自己就是這個孩子的母親,他就是她本該生出、卻不曾生出的那個兒子。好像在說一句被事先定製的台詞,她平靜地收拾了桌子,一邊用淡然的聲調說:出了這麼多汗,要不,你去衝把澡吧。

在心理距離上,進入某個家庭的衛生間、浴室,就像進入了家庭主婦的廚房,進入她的化妝盒,進入她的心房。

在潔白的被伊姍擦洗得過分幹淨的浴室裏,動漫男孩有些不知所措,行動上出現類似口吃似的反應,衣服放到何處,花灑該不該拿下,有新毛巾沒有,洗發水和沐浴液的區別……伊姍站在門口,這孩子的局促簡直天可憐見的!她怎麼能不去幫幫他!

她像母親那樣走過去,嘴裏發出疼愛的責怪:瞧你這孩子!她替男孩子一件件脫下衣服,那衣服間散發出的汗味,在她的鼻尖短暫停留……狹小的空間裏,男孩子好像更加高大健壯了,伊姍可以很近地靠近到他的胳肢窩。

她醉倒在無邊無際的母性裏,感到自己正變成某種雌性動物。她下意識地憑著直覺替他調好花灑裏出水的溫度,替他衝洗、打上沐浴液,搓揉出溫柔的泡沫裏,注意不要碰到他的眼睛……她從沒有做過母親,但她感到自己比哪一個女人都像母親。

燈光照在無邪的泡沫上,映射出五彩繽紛的光澤。在那彩色的虛空裏,伊姍看見:閉著眼睛一動不動任由她洗刷的男孩子,突然流下一串淚來,他翕動著嘴唇,輕聲吐出兩個字:媽媽。

他蜷縮著蹲下身來,滿身濕漉漉地抱住同樣渾身是水的伊姍,像個七八歲的孩子那樣嗚咽著: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