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七
1、
迷宮
能相信這一切嗎?生活像迷宮,我走到了一個我不認識的地方,這是個拐角,還是個死胡同呢,或者是個欲揚先抑的瓶頸,會通向一個美妙的天地。
——我開始與一個婚外男人及他的盲人朋友約會,這真是一出最為荒誕的約會模式,在三十五歲的“高齡”上,一個如此不合時宜的年歲。
那個戴著墨鏡的男人,所謂的見證人,像尊拈花微笑的彌勒似的坐在那裏,他很安靜,從不多言,似乎是在縮小他的存在,可實際上,他越是縮小,在我心理上卻越是放大,一切的舉止與語言都被窺視、被束縛——說實話,我喜歡這種戴著鐐銬跳舞的感覺。都說“藝術生於約束、死於自由”,這一原理或許可放之其它諸方麵而皆準,如孩童遊戲、味覺與食欲、情感生活、肉體生活等等皆是,越是被禁忌,則越是富有迷人的引力——門縫裏的香味總是濃過餐桌上的濃湯,違反人倫的肉欲總是更富高潮。
煮熟的種子
與他們的約會,在刻意的計劃裏,我們走的是婚外情的通俗程序。按照那程序,我們已經在茶館、飯店裏喝了好回茶、吃了好幾次飯,這過程中不免會有些調情與表白的成分——這方麵他處理得不錯,幾可以假亂真,我總當聽笑話一樣當場失笑,如同演員笑場,以削弱那種裏麵的真實性。
笑話與真實性。非此即彼,或者彼此交融。我索性也不去分辨個真與偽了。
再說,這個男人,像是水汽滲透宣紙一樣,我一天天地有些……欣賞他了。
他的幽默,慢慢少了些輕浮的東西,像一層湯撇去了上麵的油,裏麵的味道還是健康和純正的。
他兼有知識分子氣與孩子氣,卻不肯承認、總想掩飾。
讓我特別留意的是他某些細節與禮節。餐桌上對食物的讚美與節儉。走路時給一個孩子讓路。把茶杯擺放在桌上,他悄悄停在黃金分割點處自我欣賞。這些東西,稍縱即逝,卻能夠像素描一樣在幾筆之中勾畫出他不甚明確的內心。
令我高興和坦然的是,在他們麵前,我一直保持著矜持與低調,我知道我永不會真正出軌,肉體上的背叛永不會發生,像煮熟的種子絕不會發牙。
——的確,在這場概念先行、性質含糊的交往中,我就是一粒煮熟的種子,我接受土壤與澆灌,接受空氣與陽光,接受一切促成胚胎萌芽的過程與條件。我接受這個男人,然後在泥土裏默默腐爛。
這與對丈夫的忠貞沒有關係。我不是一個愚蠢的衛道士,不是抵死拒絕婚外的性。但我認為,性,對情感的純度,實際上是有破壞的,一對男女之間,它的發生與否,關乎品質與方向。
2、每次央歌告辭走後,林永哲和蔡生生,還會再找個地方坐上一小會兒。
蔡生生活動活動身子,從木頭人變成活動人,並開始滔滔不絕地發表感言,以釋放他壓抑了太久的嗓子。
唉呀,虛偽之極呀,明明想要暗渡陳倉,偏偏又要做正人君子,弄出個什麼行為藝術的幌子,還把我這瞎子拉上陪綁……
得了,好吃好喝的侍候著,還有一對舉世無雙的聰明人兒在一邊聊天給你聽,這哪是一般的瞎子可以得的?你別得了便宜又賣乖!
玩笑了幾句,蔡生生忽地臉色一正:我說,永哲,實話實說,你是不是喜歡上她了?
怎麼講?林永哲並不表態。
人的表情可以掩飾,但聲音,是最誠實的,撒不了謊,最起碼在我這個瞎子麵前撒不了謊。你跟她說了那麼多。你的母親,你的大學,你的初戀,你的工作,你的夜晚與白天,你看的書,你喜歡的小說,你愛吃的飯菜……雖失之瑣屑,卻句句發自肺腑,這絕非逢場作戲……
你能聽出來?哈哈,看來我入戲了,演技高明呀。那麼,她呢,從她的聲音裏,你聽出什麼沒?林永哲還在打著哈哈,他不想完全攤開來裸給蔡生生。
有點難。這個女人不簡單,有些藏著掖著的,你也算是棋逢對手了。她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聽,偶爾說呢,也喜歡往虛裏頭說……而且,她喜歡笑,你這裏像是動起情了,她那裏就笑。這個笑,其實是她的防禦武器,你隻要稍微出了點格兒,越過藝術的邊界,還了世俗,現出原形,她就那樣笑起來,把你往回拽了……
你是說,她對我一點兒不動心?林永哲裝得嬉皮笑臉。
你別急,等我分析完呢!現象雖是如此,透過現象看本質,她那些笑呀、拽呀,其實不是針對你,而是針對她自己,她怕她自己露出真性情的馬腳……她呀,是個典型的自抑型的女人……
你呀,這也是典型的盲人摸象,盲人摸象也。林永哲假笑起來,心中有酸楚而微妙的喜悅:這麼說,是對的……她與我必是心有同感,心懷戚戚,因而更加慎重,不敢造次……
別笑,聽我繼續往下說。有句話說得有些糙,但道理不糙:跟妓女上床,算不得什麼,連公狗都能幹,但能跟貞婦烈女調情,那才是真正的強手。永哲,你這一招,這招欲揚先抑的行為藝術法,對央歌這樣的女人來說,是再合適不過了,要不然,以她那種性格,哪裏會一次又一次有失體統地出來跟你吃飯?不過,成亦蕭何敗亦蕭何呀,你的這個頭,開得如此正兒巴經,下麵怎麼辦?而且,你的這個遊戲法則是經不起推敲的——哪一步是真,哪一步是假,哪一步假作真時真亦假?吃飯喝茶無所謂,真和假沒什麼本質的區別,但你們到賓館開房間怎麼弄?何謂藝術,何為行為,還有我,我怎麼處理?永遠像老爺背後的大扇麵兒似的寸步不離?唉,我看,永哲,你是聰明得過了頭,硬把這事兒給辦得南轅北轍了!蔡生生是真急了,忘了裝文雅,說得很粗俗了。
當然一起去,我們事先說好的,你從頭到尾跟著!林永哲嘎嘣脆地回答,特別伶俐的樣子。他嘿嘿笑起來,好像事情越難辦他越得意似的,就等著看好戲,演砸了他都高興。這真讓蔡生生看不懂了。
離了蔡生生,林永哲才把他的笑淡下去。其實,他也是有點發愁的,好像胃裏擱了個永遠消化不了的麵疙瘩似的——愁的不是如何上床,而是如何不上床。
央歌,是否能真正體味到他的苦心孤詣?
關於央歌,在一開始到現在,他真的沒想要什麼,除了一樣:柏拉圖。這三個字,在他的頭腦裏艱難地徘徊著,他說不出口,怕一說出來,就失笑了、失真了。這是什麼樣的時代,還說這三個字!
與央歌說話,常常會說得絞盡腦汁、筋疲力盡,大腦皮層如此興奮,以至有點累,可這是一種多麼心滿意足的累!日常的談話離智力與性情太遠,隻有坐在央歌對麵,他才會如此緊張、激動,好像來不及似的,好像來日無多似的,要剖心掏肺地跟她訴說一切心靈深處的記憶與幻夢。
而這種異性談話,正是他關於情感生活的最高理想,他不能輕易地說給任何人聽。更何況是蔡生生,蔡生生是個朋友,但他遠遠不是個細膩深邃的朋友,還不如在他那裏往反方向樹立一個有賊心沒賊膽的形象,才是一個安全之道。
可是,他往下該怎麼走呢,以行為藝術的名義,往柏拉圖的路上走?能走得通嗎?這的確是林永哲不大拿捏得準的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