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永哲半張的嘴巴停在空氣中,方才的輕佻笑容一時無法收回。有點寒氣從麵上掠過似的,他很驚異,沒想到這女人會這樣接茬,如此一針見血,不留情麵。
林永哲伸出手,把臉抹了一下,再抹了一下,不知該答什麼。也許真該如這個女人所建議的:閉上嘴。
那麼,這些年,自己滔滔不絕地與那麼多人說了那麼多,說的都是些什麼呢……核子裏那個真正的自己,疏遠了太久,都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得回來。
他也把盤子推了開去,好像突然的,他感到自己的眼睛很酸澀了。
她還在看著他。這個女人,她的眼睛特別會看人。被她看著,好像突然就清澈了,縮小了,軟弱了,想哭了。
晚餐之後,林永哲順道送了央歌回去——現代社會裏多麼惡俗的典型場景。林永哲不大喜歡,如果能夠選擇,他寧可跟央歌一起到某片開闊的湖邊走一走……但那又怎麼可能呢。幸而車子是單位裏的公車,沒什麼情調——林永哲這會兒討厭俗套的情調。司機們總愛聽那些翻唱得軟綿綿的老歌,林永哲開了音響,隻聽兩拍便關了。
這樣,車子裏便隻是安靜了,央歌並不說話,可是這一點不讓林永哲尷尬,好像他們已經可以不用再多說似的……語言之外的同情與理解……
他選了一條安靜些的路,正好從紫金山邊穿過……長長的甬道,森然的樹木,由遠而近的燈光,林永哲忽然百感交集了,希望可以一直這樣開下去似的……他不明白,身邊的這個女人,不過僅僅跟他說了一兩句話,他竟會如此有動於衷……
晚安。晚安。道別時他們互相這樣說。好像明天一大早睜開眼就會再次見麵似的。
林永哲看著央歌消失在她的單元門內,那扇門眼看著就完全空蕩蕩了。
送完央歌,林永哲給蔡生生打了個電話。
蔡生生似乎正在陪什麼人吃飯——因為是名流,他的一切社交活動都參照正常人,他的盲,不能算是弱點,最多隻是特點,有些人專門就想跟他這樣“因有所短、而有所長”的人吃飯。因此,他的晚飯,十有八九,總是在外麵應酬,他跟林永哲訴苦:你知道的,我有時覺得自己還是像個流浪兒——不知道自己的下一頓在哪裏吃,吃什麼,跟什麼人一起吃。
這話有些撒嬌了,但怎麼辦呢,對蔡生生來說,他走到這一步,的確超出他自己的想象,撒這種嬌還算是真誠的。
電話裏,林永哲刪繁就簡,隻提到了央歌那雙會使他縮小、軟弱、想哭的眼睛。蔡生生嘴裏似乎正嚼著什麼,也許是一小塊鮑魚,他咽下那玩意兒,意味深長地對著電話回了一句:你的桃花,抽出第一片新葉子了。
2、
我在“慢”的那一邊
從前的閱讀,像給沙漠地澆水,滋滋兒地就全吸收得一幹二淨。現在呢,不行了,一邊看一邊走神還一邊批判。
我記得,從前的小說,總會有大段大段放肆的景色描寫,林間的草地,上天的雲層,道路上的馬車,牲口在吃草,那麼漫長,卻會讓人帶著安詳而克製的期待。可現在不行了,這種小說或許根本就不會有機會進入出版市場、進入我的視線——有一層自以為是的公共審美機製,已經周到體貼地替大家過濾掉那些“緩慢”的東西——這是“快”的時代,小說要“抓人”!要“好看”!要“曲折”!他們帶著職業性的肥厚閱曆這樣說。
於是,現在的書呀,女人在第一頁就與男人上床了,或者男人在第一頁就陽痿了。大家一齊努力著把可能存在的一點羞澀與害羞殺得片甲不留,茫茫大地,除了“欲”,別無長物。
多麼可怕的“快”呀。快是品嚐生活滋味的敵人,快是孩子成長的敵人,快是無邪愛情的敵人,快是一切藝術的敵人。可是,沒有辦法,在與“快”的戰爭中,“慢”輸了,死了,死得倉促難看,死得不足為惜,人們飛快地從它失血過多的屍體上踏過,趕著去忙各樣的事情。
但一直的,我在悼念“慢”,它死在我的心中,在我內心的一個角落裏,我替它豎起了永久的無字碑。它的失敗在於實力懸殊——在“快”的這一邊,有太多勢利的同盟軍和押寶者,您算一個,他算一個。
而我,我不想算一個,我打算站到“慢”的那一邊,做個不識時務不為俊傑的人。
防腐劑
這樣的天氣,越來越喜歡涼拌菜了。白蒜泥、綠芫荽、紅辣丁,再澆上加過熱的醬油與醋,五味俱全。如此簡易的飯食,卻有種濃烈而心事重重的滋味。
他仍舊沒有回來吃飯,回來很遲。頭發上、衣服裏都帶著濃烈的煙味。
煙味真是奇怪的味道,多變的,帶有主觀性的。在煙盒裏,可能是它最好聞的階段,植物般的純潔,幹草與焦油的混和。
然後,被某個人從盒子裏抽出,夾在指間,燃燒起來,在失去軀體的同時,變成空氣裏的飄浮物,婀娜多姿,儀態萬千。抽煙的家夥,嘴角凹進去,幾道享樂主義的典型皺紋。煙味在他的頭顱邊盤旋,嗆人,像千言萬語一下子被噎住,同時,又帶著吸煙者的體味與氣息,好似他的唇一下子貼過來,用煙的形式親吻……
隻有當煙變成集體產物,它惡劣的一麵才全部釋放出來,汙染、散漫、放縱……而他,就是集體產物的參與者,一幫人在煙霧中聊天,彼此的麵目有些模糊。然後,攜帶著煙味在深夜回家,好像這是他的專用防腐劑,以此來與生活進行安全的隔離……包括與我的隔離——我們現在很少有真正的交談。
所有的對話,那隻能叫問答、實用主義的問答,像留學生在課堂上做枯燥的中文對話練習。
我今天到外麵有事。
你早上想吃什麼?
今天我有點頭疼。
3、夏陽不知道,他的煙味在央歌那裏竟也算是一宗罪。對男人來說,煙算什麼?甚至應當是種優點。央歌真是生活在空中閣樓裏了,她要是知道……知道老大、老三做了什麼;要是知道……自己正麵臨著什麼樣的危險!
每個男人都有幾個哥兒們,要不然那日子是沒法過的。
夏陽這一幫,一共四個人,是高中同學,盡管後來的教育和職業不盡相同,但來來往往成了習慣,成了惦念,慢慢就成了很鐵的兄弟了。四個人按序齒排下來依次成了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喝茶、打牌、吃飯,不多不少剛剛好。
男人們在一起的時光,那種放鬆真是不足與女人道也。用挖苦的口氣罵罵老板和工作、無邊無際地暢想一些掙錢、投資的招兒之類。當然也經常談談女人,葷話素話百無禁忌。男人對女人的興趣,雖是永恒的,但個中的尺度和原則卻一直在變,他們甚至還替自己總結出一個規律:十八歲,喜歡活潑熱情的年輕姑娘;二十八歲,喜歡臉蛋好看的女人,挽在手上走出去臉上風光;三十八歲,喜歡身材好的女人,那種事情上有風情;四十八歲,喜歡有耐心的女人,懂事、等得及;到五十八、六十八歲,得,回過去了,又喜歡年紀輕的女人了,看那些有錢的糟老頭兒,都忙不迭地娶個女兒一般大小的女人回來嚐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