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四(1 / 3)

第二章 四

1、複見……在一次區政府主持的商會委員聯誼會上,林永哲第二次見到了央歌。

這種聯誼會,形式冠冕堂皇,所謂“共振區域商業發展”,其實呢就是社會關係網的生成方式之一。能夠成為委員的人,必定是某單位或某行業的頭麵人物,個個都有非凡的能量,大家費了時間彼此見麵吃飯,就是為了累加人際資源,以圖今後“好辦事、辦好事、事辦好”——這種人人趨而赴之的實用關係網,實在有種林永哲所不喜歡的庸俗氣與市儈氣。

如果要依了林永哲性格中積極入世的一麵,他還是會很得體地混跡其中,並成為有張有弛的活躍人物,不過,他今天似乎是有點疲了——男人其實也有生理周期的,隻不過沒有女人那樣有理有據,男人的低潮永遠在暗處,他流不了血,腰不酸,肚子也不痛,可是,就是情緒上不來,全身心的累,不想跟人說話……再說,今天這個會,本不該是他來的,單位的一把手出國去了,二把手、三把手其實都是想來的,膠著之下,索性讓辦公室主任代表了——作為一個替代品,他不想讓自己顯得太輕浮。這種場合,偶爾做個賦閑的配角和點綴,也是樁蠻愉快的事兒。

晚餐是自助餐,有法國蝸牛、烤乳豬、三文魚。不過,自助餐到了中國,吃得還是像桌餐,那些家夥們一人端了一大盤,憑著頑固的慣性仍是團團而座,並拍手示意侍者多多地斟些啤酒。他們相互碰杯致敬,談笑風生。雙贏、多贏。和諧共進。攜手合作。那些官麵上的陳辭爛調從他們緊包著食物的雙唇中蠕動而出。

林永哲看那波爾卡紅酒倒是不錯——他喜歡享受這些不被人所注意的細節之處——替自己倒了半杯,加了幾塊冰,又取了些仙貝,坐到一個雙人座的角落裏。

他的對麵有個女人,獨占了一張大桌子。隻能看到她的背影,穿著淺紫的西裝,有些過分正經了。好在她桌邊有一盆虎皮蘭,搭配著看上去,還算悅目。林永哲悄悄地對著她身邊的虎皮蘭舉起杯子,津津有味地吃起來——他願意讓自己愉快一點。

正吃著,那張大桌子忽然呼啦啦上來了一群遲到的就餐者,好像剛剛從一個主題小會上過來的,仍然在熱烈地延續著方才的話題。那個女人顯然是個不大合群的角色,她勉強地僵直了背吃了一會兒,終於還是端了盤子站起來——

林永哲趕緊站起來把自己對麵的椅子拉開——他有天生的紳士風,再說,他飛快地看了一眼這女人的臉,他現在有二十分的理由替這個女人拉開椅子——她這種氣質,就是街頭的小販子見到她,也會變成紳士的。

女人坐下,對林永哲點頭致謝。林永哲立刻感到麵熟,出於社交習慣,他笑眯眯地看著女人寒暄:我覺得,我們在哪裏見過?

女人看看他,眼裏淡笑了一下,搖搖頭:我一點沒有印象。

她講話有點生硬,也許以為林永哲是想套近乎。不過,林永哲欣賞有戒備心的女人。戒備心,通常在鄉下少女身上才會存在,現在的城裏女人,就算心裏戒備,表麵上她們還是會假裝大方——她們真不知道,過分的大方其實多麼讓男人倒胃口。

林永哲注意她在脖子裏的條紋絲巾。條紋,這是所謂智性女士最喜歡的花色,同樣受這個群體歡迎的還有格格子與圓點點。還有,她的飲料選的是白開水,那麼多果汁與牛奶,她竟然隻選了白開水,這就過分克製了,不好,一個緊張的女人。

林永哲在細節裏尋找可能的談話氣氛。但女人態度冷淡,林永哲也不是沒有眼色的,不過他仍然想聊會兒天。他吃得差不多了,又喝了一點點紅酒。這是個恰到好處的午餐,如果能夠再有一小段輕鬆的談話會更好,就像有的人喜歡在飯後來枝煙一樣,他就想來一小段談話,何況這個女人,她真吸引人,像什麼呢,像秋風一樣,不熱烈,但舒服極了,帶著金黃色大地上那種懶洋洋的成熟的風味。

沒見過?那我可能記錯了。不過,真的,您長得很麵善。呃,您是哪個係統?林永哲繼續套近乎,留意著不要失了分寸。

女人低著頭慢條斯理地剔一根魚刺,惜字如金:十二中學。

林永哲跌足歎息的樣子:唉呀,想不到現在中學校長也要到商會裏運作,不過也對,教育產業化麼,你們也是走市場路子……現在這個社會呀,沒有一個行業不商,沒有一個商人不奸,所以呢,這叫全民皆奸……

一般的人聽到這裏都會配合地笑起來,這是聊天裏最起碼的規則。這個女人卻完全不合作,她隻是抬起頭,看了一眼林永哲。

也許她不喜歡談社會話題?林永哲決定換個話題,反正他就想聊會天,這並沒有錯。而且他是那種越碰到挑戰,越不信邪的人,他就不信,他不能讓這個女人放鬆下來說說話。

林永哲繼續努力:哦,這麼說,您是十二中的校長了,了不起呀,這麼年輕就當校長……

女人皺著眉打斷她:不是。校長有事,我代他來的。

哦,那真太巧了!我也是濫竽充數呀。那咱們可以好好聊一會兒了,讓他們沒完沒了地去拉關係吧,咱們可以簡單點,說點兒人話。現在,林永哲是真的感到高興了。終於找到個最完美的話題——這女人跟他一樣,是非主流身份的陪襯人。

可幾乎與此同時,他認出她來了:不就是那個女人……按摩室、叫床、漲紅的臉頰。一係列的關鍵詞跳出來。怪不得,這個女人總低著頭,她一定也認出自己了,隻是出於某種高貴的理由想回避。但這是幹什麼呀,那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我都不嫌難為情,她倒遮掩著幹什麼呢。林永哲又想逗人樂了。

唉呀!他突然把手中的杯子往桌上一頓。

怎麼啦?她嚇了一跳。頭不由得向前探過來。

林永哲開心地笑起來:我終於想起來了,我們是哪裏見過的!林永哲也把頭向前湊去。

……那天在按摩房,我叫的聲音太響,您生氣了,還罵我來著的,記得吧……

女人急忙忙地往四周看了看,那些老總們正說到好處,並不會有人注意到他們。

她像是下了什麼決心似的。喝了一口水,把盤子往前一推,往後挪了挪,有些淡然地看著林永哲:其實,今天,跟那天一樣,你若不說話,倒是不錯,我挺欣賞。但一開口,就不好了,真的不好。流俗、輕浮、虛假。事實上,我敢說,這跟您真正的內心世界完全背道而馳,您真的一點兒不知道嗎?

她說話的語氣跟她的衣服一樣正經,眼神也過分嚴厲了。或許是職業特性,她那樣專注而嚴肅地盯著林永哲,簡直像看著一個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