娶了一個生不了孩子的女人——周圍的人們皆以為這是林永哲的人生一大缺憾,他們小心翼翼地在他麵前回避任何關於孩子的話題——而實際上,就像談天氣一樣,沒了孩子的話題用來寒暄,熟人之間往往會麵麵相覷,陷入失語的尷尬。
事實上,對此,林永哲遠遠不像人們想象中那樣悲慟。一直以來,對於新生命的孕育與降臨,他並不像大多數愛心泛濫的人那麼熱衷——活著,太多的折磨與壓抑,從嬰兒的第一口奶開始,直到吐出最後一口氣,就是一個不斷與欲望作鬥爭、不斷被拒絕被欺騙的過程。創造一個這樣的生命,價值何在?
事實上,如果真的需要一個孩子,醫學上或許是可以解決的,但林永哲放棄了那種上下求索、四方求醫的方式——可是說是因為厭惡,他不願意接受任何關於生殖器官的檢查,回答這方麵的問題,糾纏那些亂七八糟、半迷信性質的試驗方案。那所有的過程,絕對是一種羞辱,是對自然規律的背叛。他與伊姍,就該順著命運的指引,通向一個膝下荒涼的老年,這有什麼大不了的呢?那些生了兒子女兒的,就準會有一個安享天倫的結局嗎?
再說,伊姍不是還有電視麼,還有比這更經濟更豐富的完美替代品嗎?從這個角度而言,林永哲是寬容、縱容著伊姍對電視劇的超常愛好的。電視劇,這便是她的孩子。
而林永哲,也同樣,他有個自己的孩子:獨處。
他把自己的書房門關上,把“獨處”摟到懷裏,躺在藤椅上,慢慢地、無限深情地親吻這個看不見的孩子,感受那如同小野獸般熱乎乎的氣息。
慎獨。這是林永哲在學生時代就開始喜歡的兩個字。一日三省地走過了學生時代,走過了青年,一步步就到了四十,他對這兩個字的喜歡有了些變化——對“慎”字,是淡了,但“獨”字,卻愈加深了。就連上班,他也最喜歡願意一個人呆在辦公室,事實上,不大可能,人來人往,這事那事,誰讓他是辦公室主任?那些人,好像隻有不停地說、說、說,才對得起他的那份薪水似……要想獨處,除非躲到衛生間,還要是蹲坑,要不然,就算站在那裏撒尿,都會有同事一邊夾著家夥一邊跟你客套寒暄,否則好像就顯得很無禮了……
好在回到家,伊姍的電視劇開始之後,他可以有大塊的享用獨處的一日之餘,隻有這個時候,活躍了一整天的林永哲才會意識到:自己,實際上是個悲觀的人。
門一關上,無窮無盡的哀愁與虛無之感像粽葉一樣把他包裹得緊緊的,然後,被放到深夜的砂鍋裏,用文火慢慢地炙著,孤獨的清香散發出來,林永哲慢慢地沉入到屈原的汩羅江裏,水泡一個個地上升……他沉浸在這種假死的淒涼裏,在自虐與自憐中打起盹來。
臨睡前的迷糊中,林永哲突然想起了白天在蔡生生那裏的一幕插曲,回頭想想,自己是否真的“改造”得有些過分了:在公共場合,與隔壁的女人輪番發出叫床之聲,這的確不像一個讀過書的人……甚至,他還奚落那個指責他的女人……在陌生女人突然漲紅起來的臉頰裏,在對那發紅臉頰的重溫裏,林永哲真的睡著了。
他知道,當他第二天醒來,他又會順利地變成另一個林永哲,得體、通達、舉重若輕、人人喜愛——這不是人格分裂,隻是生存之道。
2、其實,在林永哲睡著之後,伊姍會閉上眼睛,暫時離開她的電視。她的表情會從那種偽裝的聚精會神中突然渙散下來,攤在沙發上,像一團終於融化下來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