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候,她常突然出現在某一劇場裏,事先既不向北京市的領導機關打招呼,也不通知劇院的有關人員。有時她還戴個大口罩、黑眼鏡,捂著脖子,自己親自買票,獨自坐在劇場後排看戲。(《述學譚往——追憶在〈光明日報〉十年》)
這是在做調研工作,或如她所說,做毛澤東的“流動哨兵”。她的奔波忙碌,從上述情景可窺一角。時任中宣部和文化部副部長的林默涵也發現,自己與江青打交道,1963年以後突然變多(《“文革”前的幾場文藝風波》)。她甚至引導上海批判德彪西、督促全國停映香港影片……
“流動哨兵”的“流動”,似於1963年12月暫告段落。因為,這時她對於所發現和帶回的第二部戲《蘆蕩火種》,不再像《紅燈記》那樣交給“手下”,而是親自督陣,在北京京劇院一團蹲點,將該團變成“革命現代戲試驗”的試驗團,不再演老戲,為《蘆蕩火種》要演員、借場地、籌措經費、服裝。1966年11月28日的首都文藝界大會上,江青專門回顧說:“北京京劇一團是北京首先接受京劇改革光榮任務的一個單位。這是你們團裏一批想革命的演員和其他工作人員和我一塊努力,在別人首創的基礎上加工或改製的結果,舊北京市委和你們團的舊黨總支的某些負責人則是被迫接受的。”不久,署名為“北京京劇一團 群紅”的文章《舊北京市委破壞京劇革命罪責難逃》(《人民日報》1966年12月22日)則加以證實:“江青同誌在一九六三年底,就開始親自指導我團進行京劇改革,排演革命現代京劇《沙家浜》。”並舉例:“在這個劇 本的創作和修改過程中,江青同誌傳達了毛主席的指示:要突出武裝鬥爭,體現人民戰爭思想,要加強正麵英雄人物形象。江青同誌具體指出,要刪掉破壞劇情的‘三茶館’一場戲,削減反麵人物刁小三的戲,加強正麵人物新四軍指導員郭建光的形象。”
另一部老資格樣板戲《智取威虎山》,也是如此。她在《為人民立新功》這篇講話裏,津津有味地描述當時如何把姚文元評《海瑞罷官》的文章,夾在《智取威虎山》錄音帶裏,由張春橋往往返返從上海帶來北京,一邊“搞戲,聽錄音帶、修改音樂”,一邊“暗中藏著評《海瑞罷官》這篇文章”。
1964年現代戲觀摩演出大會上湧現的四大代表作——《紅燈記》、《沙家浜》、《智取威虎山》、《奇襲白虎團》,隻有《奇襲白虎團》真正與江青無關(僅指當時,並非後來;後來《奇》劇深獲彼心,我小時候即耳聞嚴偉才是江青最喜歡的一個形象,而宋玉慶也是江青最欣賞的演員之一)。
迄今為止,有關江青與樣板戲的關係,能夠讓我認同的,隻有汪曾祺先生的看法:
有這麼一種說法:“樣板戲”跟江青沒有什麼關係,江青沒有做什麼,“樣板戲”都是別人搞出來的,江青隻是“剽竊”了大家(“樣板團”的全體成員)的勞動成果。我認為這種說法是不科學的,這不符合事實。江青誠然沒有親自動手做過什麼,但是“樣板戲”確實是她“抓”出來的。她抓的很全麵,很具體,很徹底。從劇本選題、分場、推敲唱詞、表導演、舞台美術、服裝、直至鐵梅衣服上的補丁、沙奶奶家門前的柳樹,事無巨細,一抓到底,限期完成,不許搪塞違拗。北京京劇團曾將她曆次對《沙家浜》的“指示”打印成冊,相當厚的一本。我曾經把她的“指示”摘錄為卡片,相當厚的一遝(這套卡片後來散失了,其實應當保存下來,這是很好的資料)。江青對“樣板戲”確是花了很多“心血”的(不管花的是什麼樣的“心血”),說江青對“樣板戲”沒有做過什麼事,這是閉著眼睛說瞎話。有人企圖把“樣板戲”和江青“劃清界線”,以此作為“樣板戲”可以“複出”的理由,我以為是不能成立的。你可以說:“樣板戲”還是好的,雖然它是江青抓出來的(假如這種邏輯能夠成立),但是不能說“樣板戲”與江青無關。(《關於“樣板戲”》)
汪先生曾是“樣板團”一員,他的話,有史料價值。還不僅如此,這些話非為做秀、無利可圖,“釘是釘,鉚是鉚”。
我一直不很明白“撇清”江青與樣板戲的關係,理由何在,為了什麼?保護樣板戲?不給江青臉上貼金?照理都談不上,樣板戲既不該“保護”,江青也無金可貼。就此,再投汪先生一票——他在同一篇文章說:
前幾年有人著文又談“樣板戲”的功過,似乎“樣板戲”還可以一分為二。我以為從總體上看,“樣板戲”無功可錄,罪莫大焉。不說這是“四人幫”反黨奪權的工具(沒有那樣直接),也不說“八億人民八出戲”,把中國搞成了文化沙漠(這個責任不能由“樣板戲”承擔),隻就“樣板戲”的創作方法來看,可以說:其來有因,遺禍無窮。
這見解觸動根本,尤其從當代文藝史的角度看,處處擊中要害。我別無二話,照錄以表附議。
關於江青與樣板戲的關係,手頭本還有些材料,可從細節上說明。例如江青在北京京劇一團的蹲點情況、1964年五次審看《紅燈記》(5月23日和31日、6月20日、7月1日和13日)的談話要點、1965年在《智取威虎山》座談會上對該劇逐場評點的講話記錄、對八一廠《奇襲白虎團》攝製組的談話記錄等等。引了汪先生兩段議論之後,忽覺已無必要。這段曆史距今未遠,餘溫猶在,並非年湮世遠,以致需要補增闕略、析疑訂訛才能搞得清楚。其實就是汪先生指出的,關鍵不在如何看江青,而在如何看樣板戲,亦即肯不肯直麵樣板戲創作方法“其來有因,遺禍無窮”。肯麵對這一點,何難於坦視樣板戲上麵的江氏徽記?如果不能麵對,那腹內的難色就無非如汪先生所代為表達的:“‘樣板戲’還是好的,雖然它是江青抓出來的”,於是用拆分法——江青是江青,樣板戲是樣板戲——把江青作為“不良資產”剔除出去,來留住“‘樣板戲’還是好的”這麼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