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7.並不陌生的奇文(1 / 1)

第二十章 7.並不陌生的奇文

把上述情況串接起來,就可以複原《評新編曆史劇〈海瑞罷官〉》這篇驚世之作產生過程的基本輪廓。即便把注釋都算在內,全文篇幅也不過一萬三千字。為了它,用掉了大半年的時間、地跨中國兩個最大城市、調集一個寫作班子的智慧、耗盡著名的“四人幫”幾乎全體人員的心血、還勞動一代偉人親審三遍……這一萬三千來字,可謂古今無匹。

雖然《評新編曆史劇〈海瑞罷官〉》已超出文藝評論範圍,我們卻不能以為它與我們所置身的這個行業無關。它是從文藝批評領域產生出來的一個文本。放眼曆史,它既是對某種格局下文藝評論發展的總結,也是在這方麵達於極致的範本。

這麼一篇文章,豈是朝夕可致?它在1965年11月10日問世,卻並不產生於這一天,甚至也不僅產生於最近七、八個月。之前許多年,都在為之添磚加瓦,稱得上厚積薄發。這讓人想起《西遊記》開篇所講石猴之誕:“蓋自開辟以來,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華,感之既久,遂有靈通之意。內育仙胞,一日迸裂,產一石卵,似圓球樣大。因見風,化作一個石猴。”

下麵是1960年第三次文代會周揚報告中的一段:

要提高文藝創作的水平,同時又要提高文藝理論和文藝批評的水平,為了更有力地促進創作的健康發展和作品水平的提高,幫助人民增強藝術的鑒別力扣欣賞力,我們十分需要正確而有力的文藝批評。(《我國社會主義文學藝術的道路——一九六0年七月二十二日在中國文學藝術工作者第三次代表大會上的報告》)

自從文藝形成高度組織性以來,文藝批評就不僅是與文藝創作並重的一翼,實際上,對它的領導、組織和運用,都大大強於文藝創作。對創作,是有嚴格的思想尺度,然而小說、詩歌、戲劇等,究竟要靠作家自己去搞,終歸隔著一層。文藝批評則不然,可以直接給題目、定調子、出主意,可以明確派任務,可以搭班子、配人馬。

周揚是五六十年代中國首屈一指的文藝批評家,然而,我們無法斷定《周揚文集》所收文章,有多少完全由周揚自己完成。1956年9月,他在黨的八大上的發言,是林默涵、劉白羽、郭小川、張光年共同起草的;1983年3月,那個著名的《關於馬克思主義的幾個理論問題的探討》,是王若水、王元化、顧驤共同起草的。僅以郭小川為例,他於《在作協的罪行——我的初步檢查》中交代,1956年作協第二次理事會前後,他一個人就起草、代筆或參予修改了下列文章:一、茅盾的《開幕詞》(由他重寫);二、周揚報告《建設社會主義文學的任務》(參予討論);三、茅盾報告《培養新生力量,擴大文學隊伍》(公木等起草,經他修改);四、老舍《關於兄弟民族文學工作的報告》(參加修改);五、《人民日報》3月25日社論《作家們,努力滿足人民的期望》(他起草,再經林默涵較大修改)。

依人類文藝一般情形,文藝批評的產生與需要,是基於對文藝問題或現象的思考,以及就藝術品鑒與審美進行切磋。但在明確強調階級鬥爭功能並因此而組織起來的文藝中,顯然不是這樣。文藝批評首先是有力的思想武器,被賦予突出的政治性質。當代文藝批評史的整個前三十年,文藝批評基本不屬於個人行為,甚至可以說不存在個人觀點,不論它是否以個人屬名方式出現。在上麵例子中,我們已經看到許多冠以個人名義的文章,實際上是一種虛擬現象。其實,即便“真正的”個人屬名的文藝批評,考其內容,大致也都是規定性思想觀點的征援與轉述。

所以,八十年代以前的當代文藝批評,是一個非常特殊的曆史階段。它具有古往今來獨一無二的形態,產生獨一無二的現象和案例,也遵循獨一無二的規律。

《評新編曆史劇〈海瑞罷官〉》以文藝批評之名行政治陰謀之實,雖已不能視為文藝批評,可這樣一篇文章的出現,也是多年以來的文藝批評模式在前頭鋪好了路。它的生產過程、生產方式,對於我們並非聞所未聞。當然,它帶來的惡果以及它本身的劣壞,非一般可比,但不看“內容”隻看“形式”,它其實有何新鮮?姚文元須不是自這篇文章突然冒出來的,他寫文藝批評已有十年,翻翻他“文革”前《文藝思想論爭集》、《在前進的道路上》這兩本集子,那種思維方式,那種話語邏輯,那種文風,之於《評新編曆史劇〈海瑞罷官〉》,五十步、百步之間耳。而且,姚文元就是孤立的麼?當時,隻有他那樣寫文藝批評,別人卻大相徑庭麼?四十多年過去了,《評新編曆史劇〈海瑞罷官〉》已在政治上遺臭萬年,而有關它和以往文藝批評模式之間關係的反思,卻還不怎麼看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