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3.產生《海瑞罷官》的真正原因(2 / 2)

孟子說: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這類情形曆來常見,不過,“海瑞熱”恐怕卻不是這樣一個老套故事。毛澤東號召既出,群起響應,其間或有那種因素,但以中國特定現實而言,它並不隻是出於對毛澤東個人權威的服從。政治上高度統一的思想意識形態建構,要求每件事都自上而下體現出一竿到底、步調一致的意誌。這本身已經成為一種規律,或曰“黨性”,一旦上麵發出一種號召,大家就立刻紛紛付諸行動。而在當時,“黨性”絕不僅僅黨員才具備,即便並非黨員,人們也都能自覺牢記“黨性”,按“黨性”辦事。所以,吳晗也好,馬連良也好,周信芳也好,他們積極投入宣傳海瑞的活動,都是自覺按照“黨性”采取行動。

我們觀察吳晗有關海瑞的三次主要寫作——《海瑞罵皇帝》、《論海瑞》和《海瑞罷官》,從中注意到,遵從“黨性”、貫徹黨的意誌,對一般人來說存在難以克服的困擾。《海瑞罵皇帝》發表時,吳晗清晰地跟黨保持著一致;到《論海瑞》,他肯定還認為自己跟黨保持著一致的,但也略微覺察到什麼地方有些不對勁,因此在文章末尾添上批判“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的議論;然而這點狐疑一閃而過,總體上他仍信歌頌海瑞精神符合黨的要求,於是麵對馬連良的請求欣然應允,繼續寫出《海瑞罷官》。而根據我們現在的了解,毛澤東賦予海瑞的積極意義,隻到“廬山會議”前有效,之後,海瑞這個意象就開始向負麵轉移,與彭德懷一類人聯係在一起。問題在於,讚揚海瑞精神,當初有明確的指示,而關於海瑞與彭德懷們之間的聯想,卻沒有吐露,一直到“文革”前夕批《海瑞罷官》時才以“要害是罷官”一語道出。

所以,吳晗不難於“遵命”,卻難於在“遵命”過程中不能及時知悉政治變化的全部內容。在這一點上,吳晗有關海瑞的寫作,是當代文學史相當有代表性的一個案例。筆者曾說:“到‘文革’結束為止,中國不存在與黨的方針政策無關的文學創作,所有作品都對其中某項內容進行‘配合’。”(《一篇作品和一個人的命運》)這是頭三十年文學的顯著特色。但是,透過吳晗,我們覺得隻看到這一層猶感未足。談起當時如何“配合”得嚴絲合縫的創作,我們如數家珍。其實還有一些作品,本意為了“配合”、一度也確實是“配合”、最後卻因“精神”有變而“配合”不上,甚至“配合”失誤,成為“反麵教材”。

《海瑞罷官》就是這樣一個典型。此劇之作,似乎是因馬連良堅求堅請,然而這隻算“外因”。毛澤東說過,凡事都有內因、外因,外因通過內因而起作用。吳晗的內因是什麼呢?他肯排除萬難,破天荒接受寫戲之請,歸根到底,並非出於“文學創作”熱情,並非對於寫戲一時技癢。設想一下,如果來人索取的不是海瑞這個題材,而換成張居正、於謙、袁崇煥、嚴蒿或其他什麼明代曆史人物,吳晗有多大可能性應承為其捉筆寫一部戲呢?也許不是絕無可能,但大概微乎其微。寫《海瑞罷官》,吳晗實際上是懷著強烈責任感,用努力和更好地完成政治任務的意識對自己耳提麵命,勉其難而為之。他的本意是盡心盡力、盡職盡責地宣傳黨的精神,當好革命機器的齒輪和螺絲釘。他在1959年突然研究海瑞,要做此解;接受馬連良之請,寫了平生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劇作,也宜做此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