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3.拓展
樣板戲的精致化,“三突出”理論和與之配套的藝術規範的形成,讓“文藝革命”告別“打江山”狀態,來到“坐江山”狀態。這時,“文藝革命”的目標也不再是“黃洋界上炮聲隆,報道敵軍消遁”,而是“芙蓉國裏盡朝暉”——它需要證明,對於文藝舊時代的摧毀,確實將迎來一個生機勃勃的新天地;它還需要證明,新的藝術標準、法則、秩序,不隻是論述的那麼神奇,也確實能夠在實踐中兌現預言、造就碩果累累的成就。
這個分界線,大致出現在1972年。
“文藝黑線”於1966年被摧毀。自那時起,文藝在中國基本就是南極大陸。直到1971年,所謂“八億人看八個樣板戲”之說,沒有半點誇張,完全是實錄。我們來具體地看一下:詩歌、小說、散文的創作為零或幾乎為零(有人搜集,1967年發現小說一篇,1968、1969兩年無,1970年也隻發現一篇),換言之,文學全軍覆沒。戲劇之中,話劇情況與文學類似,至於戲曲舞台,雖然並不冷清,但全為樣板戲占據,包括各地方劇種也隻是移植樣板戲。電影方麵,1966、1967、1968、1969年,四年沒有出品,1970年恢複生產,卻是樣板戲《紅燈記》和《智取威虎山》,之後兩年亦然,所有電影出品均為樣板戲(《紅色娘子軍》、《沙家浜》、《白毛女》等),直到1973年,總算重新出現故事片創作,此即長影《青鬆嶺》和《戰洪圖》……“文革”曆時十載,我們看到起碼有五年,中國文藝除了八部樣板板便可謂空空如也。
最初的寥落,尚可解釋為新舊嬗替之際,百廢待興。時間一長,就說不過去了。從主觀願望出發,“文藝革命”領導者何嚐不希望多出成果?但是,存在實際的困難。這些困難,是“文藝革命”自身造成的。
一個困難是,狂風暴雨般的鬥爭,使文藝隊伍受到極大破壞。姑不論眾多戴上各種帽子、被監督改造、失去從事創作資格的作家藝術家,即便極少量未受太大衝擊的文藝工作者,也心懷恐懼,視文藝為畏途。1969年8月2日《人民日報》刊登一篇文章《大破“文化工作危險論” 提高繼續革命自覺性》,本來在批判,卻無意間露了文藝界內心一片慘淡。文章指責關於文藝工作當前存在許多悲觀論調,諸如“搞創作倒黴”、“文藝工作危險”、‘“當演員不如當社員”等。還舉了一個例子:某話劇演員,十五歲參軍,根紅苗正,後來受“資產階級文藝黑線鼓吹的‘三名三高’”思想影響,“埋頭鑽研業務,放鬆了自己的思想改造,以至犯了錯誤。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中,他受到批判後,不是狠觸自己的靈魂,而是埋怨自己進錯了門,想早點離開這塊‘是非之地’。”文章別開生麵地警告說,“離開革命鬥爭,離開工農兵群眾,就會越來越糊塗,樣樣工作都有‘危險’”;危險並不來自幹文藝工作,而是來自“自己的資產階級思想”;並號召文藝工作者,應該“越是艱險越向前”。這樣的告誡自然不會起到任何作用。不過,這篇文章卻說明了兩點:首先,以文藝為禍水的心態,普遍而嚴重;其次,有關方麵對此頗為焦慮,也引起了重視。
還有一個困難,與“文藝革命”先前的模式有關。眾所周知,從“京劇革命”到“向文藝黑線開火”,江青親自掛帥、親任旗手。其間,她確非掛名充數,而是親曆親為,事無巨細,連人物身上補丁都不放過。從這個意義上說,八個樣板戲的創作與打磨,史上僅見,不單以舉國之力,且由“國母”全程督造而成。在江青,這麼做是“披荊斬棘”,或者說“撈取資本”。而其隱患,則是難以為繼。一來無法想象每件文藝作品的創作,“國母”都參予、都過問;二來縱然江青有此雄心,身體和精力也不允許。可是,“文藝革命”以來,文藝實踐由“江青同誌”親自關懷、親自指導卻似乎成了固定模式,換一種方式,大家既不能想也不敢想,好像那樣就有僭越之嫌。結果,這不僅置江青於尷尬境地,也造成文藝工作的不開展、局麵窄。到1970年,江青終於不得不自己出來加以改變。10月30日,她叫上張春橋、姚文元,一道召見文化組(籌備恢複文化部的班子)成員談話。主要就是談江青從“事必躬親”狀態中擺脫出來的問題。江青回顧“這七、八年”亦即京劇革命以來的經曆,說自己“很不容易”,尤其後幾年,“一九六八年、六九年,今年的上半年,我陷得太深了,其它工作就受影響,照顧不上了。”“今後我不能像過去那樣抓了,以後這些工作文化組要管起來。”“希望文化組靠集體力量搞起來”,“我過去,陷得很深,什麼都得管,文化組成立了,就好了,你們要擔負起責任來,你們大膽,我們支持,有了錯誤,我們給你們承擔,當然發現了問題,我們也給你們指出。”張春橋也在一旁幫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