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民族,總要有它自己的藝術尖端,現在的八個革命樣板戲,可不可以說是我們民族的藝術尖端?大家知道,搞一個樣板戲是不容易的,千錘百煉,總要改二、三年才成。因此,不可能每一個戲,每一個文藝團體搞的節目都搞成樣板。樣板是尖端,是榜樣,是方向。
作為打著“工農兵方向”旗號麵世的樣板戲,如今被定位為“民族的藝術尖端”。注意,她的用詞是“藝術尖端”。其中含意,不可能不是走精致化、精品化的藝術路線。換言之,樣板戲不知不覺離開了“普及”走向“提高”,不知不覺從狂野、革命和群眾的姿態走向精雕細刻、廟堂化甚至唯美化和形式主義。
也許,“樣板”字眼的最初使用,是對政治化流行語或套話的習慣性襲蹈,而到此時,它的含意卻得到了認真的挖掘。從江青的解釋,我們清晰地看見一種標準化的企圖。“樣板戲”將作為藝術努力形成典範,以新的法則垂範於世。
自1967年“八大樣板戲”會演之後,樣板戲就進入經典化過程。它被描述為人類藝術史上的最高成就。國家輿論工具不餘遺力地從政治、思想、曆史、文化和藝術所有層麵論述它的崇高地位。在這樣的論述中,樣板戲與“文藝革命”互為表裏,被界定為一而二、二而一的關係——“文藝革命”創造了樣板戲成果,反過來,樣板戲也支撐、拱衛著“文藝革命”。它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攻擊樣板戲,即意味著攻擊“文藝革命”;而堅持“文藝革命”,具體來說也就是堅持樣板戲方向與模式。
上述理解,貫穿始終。捍衛“文藝革命”者必捍衛樣板戲,嚐試動搖“文藝革命”秩序者,也首先把不滿引向樣板戲。客觀地看,樣板戲的焦點意義,不全來自於政治。樣板戲無疑是高度政治化的產物,但政治卻不是它的全部內容。單從政治上說,樣板戲和它所從屬的那個時代一樣脆弱,時過遷境就輕易遭到唾棄。但實際上樣板戲卻是所有“文藝革命”產物中僅有的留存至今的孑遺,它們不少成為戲曲、舞蹈、音樂演出團體的保留劇目,繼續有上演的機會,甚至還在2008年由教育部規定進入九年義務製教育中小學音樂課程。解讀這些現象,涉及複雜的方麵,從中至少可以看到兩點:一是“文藝革命”積十年時間將樣板戲樹為其藝術秩序的基本載體,用力甚深,影響久遠;二是樣板戲本身在編創過程中,不惜工本,傾國打造,人力、物力投入巨大,其結果那個時代遠逝,樣板戲卻沒有淪為陪葬品。
這是文藝的特性在起作用。雖然樣板戲這類作品刻意強調、突出、追求一種特定意識形態,但是,經過相當藝術錘煉的作品往往又逸出於意識形態的製約。這就是為什麼今天許多絕不讚同“文革”甚而對之深惡痛絕的人,仍不排斥樣板戲,或者,在拒絕其政治涵義的同時又從某些藝術角度對它有所欣賞的原因。反過來一樣;無論毛澤東、江青,盡管對“封、資、修”文藝(舊戲、西方電影等)口誅筆伐,聲色俱厲,但單論藝術上的喜歡,較之於“文藝革命”成果,卻似乎有過之而無不及。“文革”間,人民大眾有所不知,在將“封、資、修”文藝統統橫掃的公開現實之外,在紅牆深處、賓館之內,對“封、資、修”的享受從未停止。筆者即曾親耳聽昆劇名醜劉異龍(《龍江頌》王國忠扮演者)講過“文革”中給中央領導表演舊戲的經曆。“文革”後期,江青還指示將一批傳統戲進行錄像,拍成內部資料。
今天,如果姑且忽略政治,隻考察樣板戲的生產過程本身,亦可認為那確實集中了不少一流人才。以於會泳為例,他對中國民間音樂研究有素,對戲曲腔詞規律研究更稱得上當時第一人。他的《腔詞關係研究》2008年已經作為音樂理論重要遺產由中央音樂學院出版社出版,其所探討的戲曲腔詞“相順”“相背”關係、“字調”“腔格”的含義以及“腔從於詞”等規律,極富理論價值。就此而言,樣板戲現象固然是政治的產兒,但也非僅以政治即足解釋者。不過,在從“藝術”角度對樣板戲投出我們的目光時,要提防試圖以此把它重新包裝,像洗錢那樣從黑洗白,變成單純的藝術審美對象。板戲的政治內涵如入骨髓,所謂“回到樣板戲劇作的藝術本體上來”(譚解文:《三十年來是與非——“樣板戲”三十周年祭》,《文藝理論與研究》,1999年第4期),其實是回不去的。
以樣板戲為標誌,“文藝革命”自1968年起逐漸過渡到規範化、標準化、定型化的新階段,主要的注意力,從“革命”、摧毀、破壞暗中轉向自身尺度、秩序的明確和建立——或者說,一麵繼續批判舊秩序,一麵大力推進新秩序。借助對樣板戲的精雕細刻(特別是樣板戲從舞台到電影的過程),開始總結自身經驗,不僅在思想原則,也謀求在藝術原則上形成範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