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對一件事情很有感想。孔子學院向全世界開放,最近要在北京召開全世界孔子學院負責人的大會,很是轟轟烈烈的。可是,我覺得,這裏邊的方針政策是值得探究的。我有一個學生,是法國巴黎一個大學的教授,挺有學問的,後來請他當了巴黎孔子學院的院長。他的方針就跟別人不一樣,他認為,在國外講中國的東西,應該讓外國人一起來講,不能隻是聽孔子學院一般的老師講一般的話,必須要請法國最好的漢學家來講他們對中國文化的認識,他第一個請的就是汪德邁,巴黎的第一大儒,請他來講孔子學院開講的第一課。他們設立了一個係列講座,請法國最有名的漢學家來講中國文化。我覺得,這個路子比較對。費先生強調的,要把中國文化置於全球化和世界文化重構的正確位置上,讓以後的文化重構中有中國的聲音。這是我們這一代人非常重要的任務。
這三點,《中國文化》都在做。對中國文化基因的研究,《中國文化》做得很出色;關於中國文化的現代詮釋,這裏也有很多新篇;關於中國文化在世界的地位,我覺得夢溪也做了一些東西。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自覺地做,比如他訪問了國外一些有名的學者,比如餘英時、史華慈,看他們對一些問題是怎麼看的。這樣,至少是一個開始。中國文化在全球的文化重構中,應該亮出什麼東西。上麵說的三點,費先生說是一體的。在這一點上,我對《中國文化》是非常讚同的。我做的隻是一小塊,比如講跨文化的溝通。我比起《中國文化》的功力,還是很不夠的。我沒想到今天的聚會是很嚴肅的、非常學術的聚會。我一向改不了自己的性格,到了七十歲以後,就更不想改了,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常常是出言不遜,不太合調,我很抱歉。
這次我很高興夢溪專門請了於丹。對於將來文化發展而言,很重要的一點是,精英的東西怎樣與大眾的東西結合。現在不可以不管大眾,隻研究精英的東西,那是不夠的。怎麼讓精英研究的成果,為大眾所接受,這一點於丹做得非常好。當然,她也受到很多攻擊,這次去南京、杭州,我聽到很多對她負麵的批評,我總是跟他們解釋,告訴他們,他們不應該這麼講。這次能請來於丹,我特別高興。精英和大眾的溝通,是當前非常重要非常迫切的課題。現在的流行歌曲,怎麼不把我們那些曆史上最優美的詩歌,《詩經》裏的情詩放進去呢?應該是可以貫穿進去的。這些很需要人來做。《中國文化》不妨向這邊稍微傾斜一點,我覺得,還是會有好處的。最近的這一期,已經展示了這樣一種考慮,我非常的高興。謝謝大家!
劉夢溪:謝謝樂先生。你注意到沒有,大家很願意聽你講話。你有很開闊的思想,不局限於單一的義理。1999年,我在哈佛大學,跟史華慈教授有一個對話,當然,主要是我提問題,他來講。他有一個思想,是關於跨文化溝通的。他甚至提出一個觀念,是我以前沒有聽到過的,他說,語言對思維的作用,並不像人們想像的那樣重要。我們平常都覺得,語言是思維的工具,沒有語言,還能思維嗎?但是史華慈卻提出,語言對思維的作用,並不像人們想像的那樣重要。所以,語言不通,可以談戀愛,跨文化溝通完全能夠成立。
學人作家是出版者的衣食父母
沈昌文:我非常支持《中國文化》,不過,有一點是遺憾的,《中國文化》上邊經常有“拉丁文”,我看不懂,包括這次的邀請信,我看起來就跟拉丁文一樣。過去我在《讀書》雜誌的時候,有個同事趙麗雅,當時她是我的部下,凡是我看不懂的“拉丁文”,就請她翻譯成白話文,我就懂了。我做出版,差不多有五十五年了。我剛做出版的時候,好像是編輯領導作者,覺得很光榮。1953年來了一個新思想,那個時候我還很小。那個新思想的提倡者,可能大家對他各有評價,不管他了。是胡喬木同誌開始在三聯書店提出一個觀念,“作家是出版社的衣食父母”。我接受了這個觀念以後,很高興。我的出版工作,從這以後,基本上就做下來了,特別是1986年我主持三聯書店以後,跟董秀玉女士,基本上奉行在座各位為衣食父母的方針。這樣做下來,使得我們的工作比較能夠開展。我非常樂意參加今天的活動,夢溪兄不僅是我們出版社的衣食父母,對我個人來說,也是如此。我已經退休了,已經不便為衣食父母張羅,可是我的衣食,特別是食,有的時候還非常需要。夢溪兄每次有食的機會,一定找我,我特別高興。
像《中國文化》這麼一個雜誌,能夠堅持下來,在我們出版行業來說,是一個奇跡。這個二十周年,今天有記者在座,我很希望記者朋友會後很好地采訪一下,因為這是雜誌界的一個奇跡。這個奇跡包括刊物如何成長,夢溪兄如何行事,還包括在座各位如何支持。這是非常值得寫的。會前,我跟於丹女士講了幾句話。我盡管不懂中國古典,看起來就跟“拉丁文”一樣,可是蒙黨的信任,當年“批林批孔”開始的時候,把我找去了,我是“批林批孔”前門飯店會議做記錄的人,在那裏做了幾個月的記錄。所以,一講起《論語》,講起孔子,我簡直“恨之入骨”。聽了於丹的講話才知道,原來還可以這樣讀的。我年紀大了,搬一句老話,於丹的老爸我也見過,當然他比我大,在改革開放的時候,他已經是我們行業的前輩了,所以,我聽說是於丹,不管三七二十一,不管十個博士八個博士,我都表示支持。因為我有過“批林批孔”的一段經曆,現在看到有這個講《論語》,我特別高興。我也知道於丹過去是夢溪兄的同事,剛才於丹很客氣地說,不是同事,是部下。同事跟部下是一個意思啦。這說明,當年《中國文化》的生長,有各種力量的支持,這是出版行業的一個奇跡。這個奇跡值得我學習,值得我的同事董阿姨學習。我們一開始就覺得夢溪兄那麼執著來做這個事情,盡管是風險非常大,可是還是表示支持。想不到能夠支持到今天,而且越來越輝煌。大概夢溪兄不喜歡“輝煌”這個詞,我想不出別的詞來,越來越精彩吧。我覺得,這是值得祝賀的。我很希望我的同行,把這二十年的曆史采訪一下,寫成很精彩的報道。謝謝各位!
劉夢溪:謝謝沈公。《中國文化》最早的出版人就是三聯書店,昌文先生是三聯書店的總經理,往事曆曆。後來沈公從位置上退下來了。我做事情,有點像《紅樓夢》裏不被看好的人物花襲人,遇著誰都願意有始有終。也有點晴雯似的“不忘舊”。盡管沈公、秀玉都退下很多年,隻要有什麼活動,沈公、董總,都是必請的。我告訴大家一個秘密,當我要請一些特殊的客人,我知道的飯店不那麼多,隻要給沈公打一個電話,問他這件事應該在哪裏。他說,這件事恐怕有幾個選擇,一個這兒,一個那裏,然後告訴我,可能哪個更好一些。京城了解飯店的第一人,要推沈公。昌文先生,我這樣說不算溢美吧?
不管東南西北風
董秀玉:我不善於說話。我想,從我們這個行業來講,一個雜誌的性格,就是主編的性格。我看《中國文化》的二十年,就是看劉夢溪的性格。一個,是他低調,這個雜誌也是這個風格。對這個雜誌,我的感受是,它學術,它名士,還有一個是它性情。這基本是夢溪的性格。這個中間,它有很多堅持,能夠堅持二十年,把宗旨非常低調地堅持下來。而且,這種堅持,不管東南西北風。不管刮什麼風,它還是它的宗旨。一個學術雜誌,能辦下來,而且能夠一以貫之,沒有這種堅持,沒有這種低調,大概很難做到。因為我們這個社會,什麼風都有。想想,這二十年,刮了多少風,夢溪的《中國文化》始終堅持深入的學術研究,值得我們學習。謝謝!
劉夢溪:謝謝秀玉,你這樣講,我不敢當。三聯書店是一個特殊的結構,昌文先生、秀玉,他們都沒有很高的學曆,但是他們是最優秀的出版人。沈昌文先生的英文完全是自學的,他退下來之後,寫的三四本書都暢銷。秀玉也沒有什麼學曆,但內地三聯、香港三聯的總經理,她都擔過綱,也是《讀書》雜誌的主編。《讀書》雜誌、三聯書店,是中國學術的一個集散地,一個水陸碼頭,說是園地,好像還太小了。
把中國的法文化介紹給世界
張偉仁:劉先生讓我講幾句,實在是非常冒昧。今天,我是一個不速之客。我跟梁治平先生認識,是二十年前,我在紐約大學教書,當時治平在哥倫比亞大學做研究,可謂傾蓋如故,我比治平虛長幾歲,但是對他的治學、精神態度和治學的成就,非常敬佩。知道有今天這樣一個盛會,他問我要不要來參加?我覺得,有一點膽怯,因為,我從治平那裏知道,中國文化研究所的朋友都是前輩的碩儒,這個目錄上的文章,我大部分都看過,雖然我是學法律的,我小時候讀私塾,讀了十幾年,所以我看得懂“拉丁文”。
各位前輩都談到了這個刊物的重要性,尤其,有幾位先生把它跟史語所出版的《集刊》相比,我自己作為史語所的一分子很高興,當然史語所出版的時間更久。說實在的,文史方麵的雜誌,能夠與《集刊》相提並美的,也許就是這個《中國文化》了。大家談到中國文化的重要性,如何發揚我們的文化,我也一直有很多的感受。我在國外讀完書,回去在史語所工作,傅斯年先生那時是我們的所長,他問我學到些什麼,我說,我在國外混了幾年,學了什麼東西,我實在答不上來。他就直截了當地說,我知道你是學法律的,想要來做法製史的研究,我才聘用你。你要記得,法製史研究,除了對中國固有的文化加以整理,假如你有能力,再加以闡述發揚,假如更有一點能力,我希望你好好地把中國的法文化介紹給世界。這是非常大的一個擔子,我在勉強地挑這個擔子。我在美國讀書的時候,在哈佛大學法學院聽好幾位漢學家講中國傳統的法。我聽了許多,覺得很奇怪,好像中國不應該有這樣奇怪的做法。比如一個很有名的漢學家說,中國的公決,就是皇帝在死刑名單上畫個圓圈,圈上的人都得死,或者說是被朱筆碰到的人就得斬。我當時就在想,有這樣子奇怪的做法嗎?後來我到了史語所,知道了死刑名單根本不是這樣一回事。我記著傅斯年的話,花了將近二十幾年,寫了一本書,講我們中國的法製史是怎樣,就是要給外國人看的。現在,我正在寫一本書,是要給我們中國人看的。我這話說來,好像是狂妄自大。我這幾年在國內,在清華北大的法學院上課,確實發現,現在的學生對中國文化疏遠很多了。所以,這次答應治平的邀請,來跟諸位前輩見麵,非常仰慕各位對中國文化的努力。李澤厚老師的書,我很早就讀,李學勤先生每次去史語所講座,我都盡量去聽。我再說一遍,在中國,要說文化方麵的雜誌,一本是這《中國文化》,一本是史語所《集刊》,我都不會忘記。謝謝劉先生,謝謝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