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了解之同情 13.《古韻鄉情》
沒有想到,在歐洲,在現代德國,還會遇上一支中國的古風樂隊,而且是在教堂裏,那樣肅穆莊嚴的場合。
5月3日上午,為紀念湯若望誕辰四百周年專場彌撒在科隆市聖瑪利亞教堂舉行,這是此次紀念活動的一部分。重頭戲是國際學術研討會,聯邦德國《中華資訊中心》和《華裔學誌》編輯部聯合舉辦,地點在聖·奧古斯丁,波恩近郊的一個美麗小城。來自世界各國的與會學者乘坐會務組統一安排的旅遊客車,於上午9時抵科隆,先隨喜彌撒,下午再參加湯若望雕像揭幕典禮。彌撒由科隆教區的紅衣主教主持,秩序井然,恭謹如儀。雄渾暢揚的管風琴把教堂的空間拓展到無限大,人的存在被縮得很小很小。突然,儀壇右側悄沒聲息地轉出三位青年,一男兩女,女一懷抱琵琶,女二端坐在預先準備好的古琴旁,男的操起一把二胡。在場的即使是善男信女,也不約而同地把目光轉向他們。啊?中國人?是的,是中國人。頭發、膚色、樂器都出來證實。三位青年慢攏琴弦,略頓了頓氣,整個教堂便彌漫起我所熟悉的故國鄉音。
第一支樂曲演奏的是《陽關三疊》,這支唐代傳下來的古琴曲,雖幾經變易,仍保持著哀怨深永的音調,聽起來令人回腸蕩氣。隨著悠揚的音樂節拍,王維《渭城曲》的原詞不禁在腦海裏縈回:“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第二支曲是《春江花月夜》,曲調由幽深雋永轉為繁富絢麗。每次演奏完畢,都爆發出熱烈的掌聲。萊茵河畔的音樂之耳是無可挑剔的,聽眾的情緒顯示,不僅這支小樂隊獲得了成功,還包含有對中國民族器樂的禮讚與認同。我作為中國人,似乎也分享到了幾分榮寵,但同時又平添幾分淒涼。
我莫名其妙地想知道他們得到的報酬是否合理。恰好當晚這支小樂隊也來到了奧古斯丁,我們在餐桌上攀談起來。他們知道我從故鄉來,但並不問故鄉事,卻急於想知道我對他們演出的看法。我端起一杯紅葡萄酒,祝賀他們的成功。琵琶女向我解釋,為什麼他們的“古風樂團”笛簫闕如,古琴手則熱衷於討論愛情和事業到底哪個重要的古老話題,看來這是她關注的熱點。她掏出一張張照片給我看,說上麵是她的小寶寶,一個月的、兩個月的、三個月的……可是我看到的隻不過是豆粒大小的一塊塊附著物而已。但她說感覺好極了,每有演出,她的小寶寶都能聽到古琴的旋律。他們都是北京和上海的專業演奏人員,出來好幾年了,前些時在法國,最近來到德國。
第二天在紀念湯若望誕辰四百周年學術研討會開幕式上,我又見到了這支小樂隊,但多了一位女高音。演奏的樂曲有明快歡樂的《紫竹調》,有熱鬧多趣的《詠梅》:“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惟有香如故。”演唱者神采飛揚而又落落大方,使備受歡迎的小樂隊頓生光輝。她熟練地運用西洋唱法,把音色和音量控製得極好,聽眾的情緒一次次被推向高潮。一位加拿大的華裔學者為鄉音所感染,顯得格外興奮,別人的掌聲已經停止,他還在孤掌續鳴。
然而我從女歌手演唱的《詠梅》詞中,也感受到一種超越時空的孤絕與淒婉。由此想到這支遠離故國、漂泊歐陸的小樂隊,是否遭遇過被“妒”被“碾”的處境,因而對陸詞“驛外斷橋”的鑄意深有所悟。否則她何以吟唱得那樣味厚情切,讓觀者和演唱者共披一身清涼。
這次在波恩、科隆短短幾天時間,頗遇到一些他鄉遊子,或求學,或任教,或經商,個人事業大都相當成功,在文化氛圍濃厚、強手雲集的歐洲,也不失為佼佼者。但他們對祖國的命運放心不下,言談之中不時流露出淡淡的鄉愁。一次與一位治西方哲學史的訪問學者交談,我說這裏有思辨的環境,幹擾少,可以專心向學。他說有另外的幹擾,譬如想家,想國內的朋友,整天看到的是西方人的麵孔,雖四年多了,仍常感寂寞。
研討會期間一直陪伴著我們的小徐,是北京來的正在攻讀哲學和神學的研究生,不到兩年,就以優異成績通過了拉丁文和希臘文的考試,德文聽寫均無問題,英文會話很流利。純樸和正義牢牢占據著這位年輕學子的心。回國的前一天,我問他要不要帶封信或由我代打一個電話給他的雙親,他說不用了,想不起該向他們說些什麼。已獲得的成績,他感到差得很遠,不足以為報;為取得成績受到的苦楚,不用說父母,師友也無法談及。
當他這樣說的時候,神情頓時黯淡下來,目光裏充溢著對遠方的思念。
載香港《明報月刊》1992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