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了解之同情 8.《文化孩童丁聰》(1 / 1)

卷四 了解之同情 8.《文化孩童丁聰》

文化界無人不喜歡的孩童小丁,九十三歲的丁聰,離我們而去了。本來不該驚異,可還是感到突然。5月9日,紀念“五四”九十周年的一次小會,三聯原老總董秀玉悄語“丁聰不好”。而幾周前和幾個月前,沈峻已經告知小丁近來所受的接二連三的磨難。一會兒跌斷了這個,一會兒摔傷了那個,一會兒樞紐工程又堵塞了。然後能工巧匠一起上來“大修”。再好的零件如果用了九十年,其磨損的程度即使尚未宣告報廢,也一定到了動則得咎的地步,所謂“老來無病也支離”。

人類最優秀的頭腦,當其晚年所遭遇的靈與肉的痛苦,常常是加倍的痛苦。

丁聰夫人沈峻是一位非凡的女性。她講起丁聰的種種意外,語調和心緒同樣平靜。她扮演的是賢妻和慈母的雙重的角色。他們1957年小丁四十歲才結婚。一見鍾情的成分不能說沒有,更主要是當年藝事風華的小丁,一見便不能須臾離開小他十餘歲的沈峻。但婚後不久,丁聰不明所以地被打成了“右派”,循盛清(清朝的康乾時期史家稱“盛清”)的則例,被發配到相當寧古塔(清代發配大都遣送寧古塔)一帶的北大荒勞動改造。燕爾新婚、幸福得祖國到處掛彩虹的這對知識情侶,不得不執子之手,不忍分離,也得分離。

這一遺恨青史的天大誤會,讓我們的丁聰欠了他發妻一筆永遠也不得還清的感情債,就像《紅樓夢》裏絳株仙草轉世的林妹妹,一生以眼淚還神瑛侍者轉世的寶哥哥一樣。所以丁聰總是喃喃地說:“她跟著我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圈內人士盡管無不以小丁的懼內稱雅,卻未免忽略了兩情遭遇傷痛所積蓄的欠債還淚的人性的美麗與莊嚴。

我結識丁聰、沈峻夫婦的時候,他們的日子已經過得不錯了。90年代初期,外省組織的一次筆會,有於光遠夫婦,丁聰夫婦,詩人邵燕祥、作家池莉,還有李輝夫婦,以及我和內子。親眼目睹了丁聰的風趣和沈峻的幹練。我稱沈峻有治國之才。丁聰說:“所以我受不了!一個能管理國家的人,如今隻管我一個人,你想想看。”那麼小丁對沈峻以“家長”相稱,就不足怪了。也是這次,沈峻開始叫我“民國前”。她發現我眼前的物事了解得甚少,而晚清以至明清的事,倒記得比較清楚。

其實我內人陳祖芬和丁聰還要更稔熟一些。他們一度都在政協。祖芬的童心不褪大家都曉得的,又遇到吳祖光、丁聰這些年老的兒童,他們每次開會都玩得很開心。下麵摘錄祖芬文章裏關於丁聰的一段:

坐大轎車去人大會堂開大會,我每每坐在車後座,看一車聰明而滄桑的後腦勺在車裏顛簸著,好像在向我述說他們的顛簸人生,又好像在為五千年中華文明的源遠流長作見證。

五千年文明的見證之一,是丁聰委員小丁。有人問他怎麼永遠不老,是不是吃了青春寶?小丁說:“不,我是吃了娃哈哈。”下車與小丁一起走進人民大會堂,有人招呼他一起找個座兒歇會兒。小丁筆挺著身子說不用,說從來到人民大會堂開政協會都沒在大廳裏坐過。來了,站會兒,就進會場了。而且總是高興著,孩童般地咧開大嘴笑著——當然,孩子隻能站著看大人坐著說事兒。

小丁年方八十一,沒有白發,隻有童顏。我想,人生曆盡艱難後的最美麗的境界是童真。是用兒童的充滿好奇和想像的眼睛看世界。

丁聰始終是一個孩童。八十歲是孩童,九十歲更是孩童。當然1957年四十歲的時候,也是孩童。那麼一個孩童說的話,為什麼還當做罪證而打成右派呢?不是有句俗語叫童言無忌嗎?

丁聰離我們而去了。我們失去了一個聰明的孩子,一個對藝術始終保持敏感的孩子,一個笑口常開的孩子,一個需要母親愛撫的孩子,一個需要家長沈峻照料的孩子!

我們別再打右派了。即使做不到愛護,可否原諒那些聰明而又無知的孩子們呢!

寫於2009年5月26日深夜

載2009年6月2日《文彙報》“筆會”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