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了解之同情 6.《懷念柳存仁先生》(2 / 3)

1996年6月,百花文藝出版社正式出版了《大都》,裝幀設計柳先生均稱滿意。接著在8月20日,趁柳先生來北大出席道教會議之便,我們中國文化研究所專門召開了一次學術研討會,在京學者、作家嚴家炎、錢理群、陳平原、趙園、韓小蕙,以及百花的社長、責編和天津的評論家夏康達、金梅等出席了研討。大家談得很熱烈,專家視角,言皆有中。柳存仁先生最後致謝辭,說:“師姑生子,眾神護持。”他強調自己的這部“舊作”,主要是寫那一時期的幾個憂鬱幽悒的婦人和可憐的孩子,他的同情始終在婦人與孩子的一邊。

1995年10月6日他給我的信裏,也曾談到《大都》的這一主旨,寫道:“主旨實在要說,不論什麼民族,什麼體製,一定仍得有做人的道德。此為看到今日青年、今日社會如飲狂藥,所以有此文字,現代化了的世道人心的關懷。”他希望現實世界中能夠有“真的人”存在。而所謂“真的人”,並非指傳統的“聖人”,而是“有血肉有情感,真實不欺的人”。“真實不欺”四字,揆諸今天,極平常而分量極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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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都》研討會之後,1998年在北京,2000年在台北,我們又有過幾次學術會議上的不期之晤。雖然他當時已年過八旬,但精神很好,不禁暗暗為之欣慰。可是2001年的4月,他接連兩次突然暈倒,終於不得不為心髒安上起搏器。同年4月26日的信裏,已告知此一情況,並感慨“賤齡八四,衰疲亦已逾格矣”。而第二年11月17日的長信裏,寫得更為詳細:

不意去年四月五日,共內人上街,返程坐在公共汽車上(我們這裏多數人有車,如弟之坐公共汽車者,往往可數,是不會很擠的),不知怎地,弟忽然暈了過去,醒時不知怎地是躺在車中地麵上的,救護車已來,即抬上車,弟滿麵羞愧,平生無此窘境。送醫院檢示言無恙,氧氣一吸,胸臆大暢,也就無事了。兩小時後即回舍間。不意次日共友人及內人去一間飯館“飲茶”,在座上人忽又變卦,再送醫院,則四月六日了。住院中又五天,每天檢驗,最後說弟的心髒跳動失常,偶然會停擺。此皆有紀錄可查,弟不能不信,遂於第五天施手術,在胸肩之際種入一個pace ?螄 maker中文曰起搏器。手術很正常,當天即出院了。現在坐飛機,檢查身體會有異聲,故醫院又出了一張特別卡,作為過關的令箭,其餘無所苦也。

盡管柳先生仍然像往常那樣幽默樂觀,但此後寫給我的信,每每講起他的身體狀況,這也正是我所關心的。因為他隻要身體允許,便難辭卻演講或者會議的人情之約。此次心髒病發作,實與發病的前一月,即2001年3月,赴香港出席道教節並以“老子和太上老君”為題發表演講過度勞累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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孰料事有不單行者。心髒病發作的第二年,先生又因視力嚴重受阻,不得不施行手術,割去雙眼的白內障。但手術的預後並不理想,閱讀文字反而需要戴一種像放大鏡似的眼鏡。以前患白內障未經割治時,眯著眼勉強能看清楚報上的文字,現在卻非戴那個笨重的放大鏡不可了。因此先生頗有後悔之意。但他在2002年11月17日的信裏說:“然世間亦乏治後悔的藥,吾又何尤?”這是一封很長的整整三頁紙的信,在最後一頁他又寫道:

還有一層下情,也當告訴您,就是我的眼睛施手術後,常會發生一種黏黏的半液體似的東西,最近才似乎好了些。有時候眼睛又會覺得有一種也許別人看不見的光線,隻自己能看見,有時在黑暗的甬道走,忽然左邊或右邊會看到有一盞小燈似的,剛才覺得它有,立刻這光就自己沒有了,不知何故。問我的醫生,他聽了我的報告,“笑而不言心自閑”。也有人說,這樣的光有害,也許慢慢會影響到眼球的下麵,底下的地方rerina者,眼球最後的薄膜,它要是壞了,人就看不見東西了。希望區區的肉眼還不至於這樣的倒黴。

柳先生心髒病和眼病之後的痛苦和樂觀情狀,這封信裏表露無遺。

但接下來的打擊更讓他難以承受。這就是2003年的冬天,與先生一生甘苦與共的老妻,經醫檢發現患有乳癌,醫治三載終歸無效,於2006年4月28日不幸去世。柳先生在2006年1月20日的信裏寫道:“前年冬季發現內人患乳癌,以年紀較大(今實足八十七,弱弟一歲),乳旁為有淋巴核線核lymph nodrs,不宜電療,經醫生推薦用藥療chemothrercpy每周隻用藥注射一次。而其治甚苦,經過數月,頭發悉脫,頂如比丘尼,行動無力,說話聲音低喑。”此情此境,加上家中隻有夫婦二人,原來一直都是老妻照料先生的生活起居,現在則變成“生活雜亂,起居無節”,故信的結尾,情不能禁地發出了“北望中原,不勝綦念”之歎。

而2006年5月28日的信中則告知:“內人不幸已經不在了,她於上月二十八日逝世,年陽曆八十八歲,現在荼毗已畢,弟成了孟子所說的鰥夫了。”6月23日函又告餘:“內人罹胸癌之疾,曆三年餘,至今春(北半球之春)乃加劇,四月二十八日不幸去世,年八十八。”孟子鰥夫之說,見於《梁惠王下》:“老而無妻曰鰥,老而無夫曰寡,老而無子曰獨,幼而無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窮民而無告者。文王發政施仁,必先斯四者。”由先生引孟子,可知他處境的孤獨與淒涼。

這也就是2006和2007兩年間給我的信裏,何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老妻病逝一事的潛因。2007年1月17日的信裏說:“舍間僅一男一女(謂內人及區區也),一人生病,另一人自難離開,固已不在話下。去歲四月底內人病逝,舍間堆積甚繁,不止開門七事,平時內人管的,弟俗不論柒,恒言‘生在福裏不知福’。今則弟自作自受孽,蓋可謂深受其報矣。結縭六十四年,奈何!”2007年4月1日一信又寫道:“去年四月底內人去世,壽八十八。弟在舍間雜務頓增,忡忡若有所失。”此可知先生當時寂寞無助的苦況。

而且由“結縭六十四年”一語,可推知先生結婚的時間係1942年,二十五歲,夫人當時為二十四歲。先生之子女,各有自己的專業職司,平時無法盡在身邊照料。子為醫生,也年過六旬,工作在悉尼。女兒在母親離去後時來幫助“治具共食”,使先生稍破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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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身體正常之時,每年都有外出講學或參加學術會議的安排,早些年去得最多的是香港、台灣、新加坡和馬來西亞,近些年也曾多次到過北京和上海。但2004年自己以及老妻患病之後,有三四年的時間不曾“出遠門”。2006年12月,饒宗頤先生九十歲生日的慶會,柳存仁先生出席了。因為有做醫生的兒子全程隨侍,雖年已八十九歲,往返還算平安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