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了解之同情 5.《季先生教我感受學問》
我看到的季羨林先生始終沒有變過。現在是這樣,三十五年前也是這樣。
我不是北大畢業,但有幸在三十五年前已經在聽季先生的課了。那是1961年,季先生給人大文學研究班上專題課,講印度的兩大史詩《羅摩衍那》和《摩訶勃羅多》。當時我還是本科生,聽研究班課,是經過係主任特許的。季先生講課的內容,不覺得有太多的特別之處,主要是親切平易,便於接受,不像蕭滌非先生,講到動情處,會用拳頭敲打桌子。季先生留給我最深刻的一個印象是他的穿著打扮:剪得很短的已經白了的頭發,一身舊的但洗得很幹淨的藍布製服,和一雙圓口的黑布鞋。朱光潛先生、宗白華先生也是這樣的打扮,如果遠遠地看,有時還不好分辨呢。穿得筆挺而有派的,是吳組緗先生和侯仁之先生。
後來我想,也許越是精通外國學問的越願意使自己的裝束中國化,而研究自己固有學術的學人則常常具有世界意識。不管我的癡想對不對,20世紀80年代以後再見到季先生的時候,他的穿著確實還是和60年代一模一樣。大學我念的是中國文學,畢業後用力較勤的是中國曆史和中國哲學。對外國的東西心有所好,卻不能進入,因此季先生的關於印度古代語言與文學的著作,可以說我是茫無所知。他送我的《中印文化關係史論文集》,也沒有好好地看過。但我喜歡讀季先生的散文,《夾竹桃》《春滿燕園》《西雙版納禮讚》等名篇,60年代初在報刊上發表,就興奮地閱讀過。1986年北京大學出版社印行季先生的散文合集,有了通讀的機會。
季先生的散文,一如他的為人他的講課,樸實無華,雋永平易。如略加分別,早期的風格顯得低鬱惆悵,更接近於詩,50年代之後,調子漸趨明朗。總的看,他寫的是複調的散文,有時甚至有繁麗的特點,隻有詩情濃鬱的作家才寫得出這樣的作品。尤令我詫異的是他的體物之細和對生活的特殊敏感,往昔的回憶、異域的風景、人情的翻覆、節候的變換,都可以漫不經意地在筆下化做優美的文學意象。寫於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因夢集》,寫在印度見聞的《天竺心影》,作者的角色不期而然地發生了轉換,已由超離的學者一變而成為極富人生關切的抒情詩人。
當然他感受最深切因而寫得最多的是校園生活,他熱切希望春天能夠在校園永駐。20世紀60年代初一個暮春的晚上,他走過燕園,看到教職員宿舍裏流溢出來的燈光,於是“心裏一愣,我的眼睛仿佛有了佛經上叫做天眼通的那種神力,透過牆壁,看了進去。我看到一位年老的教師在那裏伏案苦讀。他仿佛正在寫文章,想把幾十年的研究心得寫下來,豐富我們文化知識的寶庫。他又仿佛是在備課,想把第二天要講的東西整理得更深刻,更生動,讓青年學生獲得更多的滋養。他也可能是在看青年教師的論文,想給他們提些意見,共同切磋琢磨。他時而低頭沉思,時而抬頭微笑。對他來說,這時候,除了他自己和眼前的工作以外,宇宙萬物似乎都不存在。他完完全全陶醉於自己的工作中了”。而第二天早晨,他再次走過校園,看到了更為動人的情景:
這時候,晨光初露,曉風未起,濃綠的鬆柏,淡綠的楊柳,大葉的楊樹,小葉的槐樹,成行並列,相映成趣。未名湖綠水滿盈,不見一條皺紋,宛如一麵明鏡。還看不到多少人走路,但從綠草湖畔,丁香叢中,楊柳樹下,土山高處,卻傳來一陣陣朗誦外語的聲音。傾耳細聽,俄語、英語、梵語、阿拉伯語等等,依稀可辨。在很多地方,我隻是聞聲而不見人。但是僅僅從聲音裏也可以聽出那種如饑如渴迫切吸收知識、學習技巧的熾熱心情。這一群男女大孩子仿佛想把知識像清晨的空氣和芬芳的花香那樣一口氣吸了進去。
季先生的眼裏心裏,如果教師可以心無旁騖地備課、研究、寫作,學生能夠專心致誌地讀書、學習,而不必受學術以外因素的幹擾,就已經稱得上校園裏的春天了。
他情不自禁地寫道:“年老的一代是那樣,年輕的一代是這樣。還能有比這更動人的情景嗎?我心裏陡然充滿了說不出的喜悅。”所以他這篇散文的題目叫《春滿燕園》,寫於1962年5月11日。然而燕園的春天是短暫的。“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春留住”。沒過多久,前所未有的寒冬突然來臨,而且是那樣漫長而黯淡,直到十多年後的1979年,季先生才有可能和有興致再來寫《春歸燕園》,他說:“我在這裏終於又聽到了琅琅的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