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了解之同情 4.《季羨林先生的精神履痕》
正在湖南參加兩岸論壇,7月11日上午的開幕式上,坐在我旁邊的張頤武教授給我看一條剛收到的信息。看後不禁一陣驚惋,良久閉目無語。我知道是真的,可還是感到突然而震撼。不可思議的是,下午又有朋友告訴我,任繼愈先生也在同一天離開了這個世界。任先生離去的時間在早上4時30分,季先生離去的時間是上午8時50分。任先生比季先生早走了四小時又二十分鍾。是上天設謎,還是造化弄玄?在這燠熱的七月,當此大師稀有的時代,兩位名副其實的人文學領域的宿學大師,竟不期而然地同年同月同日而逝。
季先生生於1911年8月6日,享年九十八歲,任先生生於1916年4月15日,終年九十三歲。他們都出生在聖人之鄉山東。我和任先生平時接觸得比較少,但他對中國哲學史特別是佛道二教的造詣,讓我肅然而起敬心。他思維敏捷,文筆簡潔,不徇不苟,言必有中。請益多而又對我為學做人有重要影響的是季先生。2000年8月,當季先生華誕之際,我寫過一篇《季羨林先生九十壽序》,試圖從晚清以來我國學術思想流變的角度,探尋臨清之學的範圍和貢獻。近來人們頗有些談“大師”而色變了。其實大師當然是有的。我可以肯定地說,任、季兩先生在各自領域,都堪稱大師而當之無愧。至於是不是一定要稱做國學大師,依我的看法,季先生的學問遠遠超出了國學的範圍。
季先生所專精的學問域區,主要在四個方麵:一是印度學和中亞古文字學,這可以他撰寫的《印度古代語言》和《吐火羅文研究》為代表;二是梵典翻譯之學,以其所譯述的《羅摩衍那》《五卷書》等梵文經典及《吐火羅文彌勒會見記譯釋》為代表;三是佛學義理和傳播之學,以他的兩論《浮屠與佛》、三釋大乘經典《妙法蓮華經》和《玄奘與“大唐西域記”》為代表;四是中西交通史的研究,以晚年所著的《糖史》為代表。一個學人如果能在上述任何一個領域學有所成,已屬難能可貴。而季先生在所有這些領域,都作出了獨特的學術貢獻。這是一些相對冷僻的學術域區,應該屬於東方學的範圍。因此我們稱季先生為20世紀世界東方學的重鎮、印度古學研究的巨擘、梵典翻譯的大師、中西交通史的大家,不大會有人提出反對的理由。
季羨林先生同時還是一位從事散文寫作的文學大家。真正的大學者都是有性情有關懷之人,單一的學問方式並不能完全滿足他們的生命需要。就像王國維、陳寅恪、錢鍾書、馬一浮既是大學者又是大詩人一樣,季羨林先生在致力於艱深的專門研究的同時,從未間斷他所喜歡的散文寫作。那是一些極有性情的文字。很多人知道季先生,並不是因為他通梵文,治佛典,對新疆古代民族語言中語尾-am>u的現象有獨到的研究,大半是由於讀了他的隨意而發的散文隨筆和文化批評。他一生散文作品近二百萬言,同樣是臨清之學的組成部分。散文之於先生,是學問的別體,而不是學問的餘事。
中國傳統資源的現代價值,中國文化對人類未來可能有的貢獻,是季先生最後二十年最為關心的問題。他寫了大量文章,從史實和學理兩個方麵闡述自己的觀點。他仔細研讀湯因比和李約瑟的著作,甚至不經意地做了一次預言家。他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21世紀將是東方文化的世紀,中國文化的世紀”。這個世紀頭十年還沒有走完,季老的預言能否成為現實,我們尚不得而知。但其情可憫,其意可嘉,其心至善。對此我在《季羨林先生九十壽序》中寫道:“然先生並不以鉤索沉隱於絕學之域自劃,猶沛沛然盡有不能放釋之入世情懷。故心係家國,每作出位之神思;感時憂世,常鳴旁通之秘響。睹西方勢強、國性不立,反對文化霸權,遂倡河西河東之說;因文化劫難、人性泯滅,為回挽人心世道,至有牛棚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