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先生從北大朗潤園自宅移住301醫院之後,每年我都前去探望。遺憾的是,從此他無法再參加我們的“新年嘉會”和“金秋有約”了。2001年1月6日的“嘉會”,季先生抽得的簽語是“看到你知道什麼是美麗”。在座的龔育之、湯一介、樂黛雲、李澤厚、王蒙、嚴家炎、沈昌文、董秀玉諸友,都說這個簽隻有季先生當得。後來的雅聚季先生雖不能參加,仍然願意聽我和內子講述聚會的一些情形。最近一次看望季先生,是2009年3月16日,我帶去了比利時的巧克力和德國的奶酪。蔡德貴先生說,先生近來有點喜歡這類食物。除了視力不濟,一切都是好的。麵色紅潤,思維清晰。聽說有新鮮的德國奶酪,他笑了。
這次他出人意外地談到了生和死的問題。他說東西方對長壽的態度不同,西方人對長生不老沒有感覺,“壽”這個字外文幾乎表示不出來。東方,特別是中國,卻相信“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古代皇帝沒有一個不想長生不老的。“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隨口吟誦古詩,一句不漏,一字不錯。還夾雜著英文和梵文。範曾教授調入我們中國文化研究所時,季先生寫來的賀語,是“善來”兩個字,旁邊就注有梵文。他還談到了自己正在思考的另外一個問題,就是中國傳統的“士”和“俠”的問題。他說“士”的問題值得研究。中國古代的“士”,不僅講學問,而且講骨氣。中國古代的“士”有文士和武士的區別,武士需要有“俠”的精神。他感歎現代的“士”和“俠”不容易看到了。不過也不是根本沒有,他說他最欣賞的一個有“俠”的精神的人,是和人吵過架的彭德懷。還有梁漱溟有“士”的骨氣,不過季先生說此人也跟人吵過架。他還要繼續論述下去,護理人員不同意了。我們當即告辭,先生似意猶未盡。
不料這竟是我和親愛的季先生的最後一麵。
季先生留給我們晚生後學的精神財富是無比豐富的。留下的空缺同樣無比巨大。看不出還有誰能填補他的位置。記得季先生多次說,在生死這個問題上,他想得很開,但也決不願和他的那些老友比賽。在這個問題上他甘居落後。這不,九十八歲的季先生走了,九十三歲的任先生也走了。但任先生走在了季先生的前麵。
今天下午從長沙飛回北京的航班上,成一副挽聯:“大哉上庠賢夫子豈雲已經西去;渾似鄉舍樸老翁知是原本善來。”季先生的百歲人生,福澤遍及學林學府,而人格樸厚得如同一位與大地合一的鄉間老人,自是善來。他的精神履痕也必將永留人世間,無以遮蔽地沾溉後學。誰說季老已經駕鶴西行?不,他還在北大,還在中華文化的層林翠柏之中。
2009年7月13日晚9時30分初稿
次日上午9時30分改畢
載2007年7月27日《學習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