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了解之同情 3.《念育之》
沒想到育之這麼快地走了。因為他剛七十八歲,還是學問的盛年,我的好多師友都是這個年齡。
但也不是毫無心理準備。2004年10月7日,我們的“金秋有約”,除了季先生,於光遠也來了,育之、小禮自然不會缺席,況且正值他們的金婚之期。這是育之腦梗塞住院的一年之後,看上去沒有什麼不好,隻是手中多了一根拐杖。他抽得的簽是:“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黛玉的詠菊詩,看似相反,實則相成,也算吉簽。我認識的熟人中,有好幾位這幾年或搭橋,或安支架,或裝起搏器,效果都不錯。我們開玩笑:“隻要過河不拆橋,就暢通無阻。”
今年元月,中國文化書院導師雅聚,小禮來了,育之沒有來。我說還是心髒?小禮說現在主要是腎了,他的老毛病。不過她說現在透析、換腎,都是成熟的手術。樂黛雲幾周前手臂骨折,裹著紗布,動彈不得。老友們紛紛過來看她,有的拿著酒杯,肢體動作過大,我於是用左手護住她的右臂。此特定情境之下小禮跟我講育之,不知為什麼,我開始有了一絲擔念。就像2000年我南行養屙,古寺名刹多處看到樸老的字,因而心生懸念一樣。此後每見到馬惠娣,我都問起育之的情況。
馬惠娣近年致力休閑學的研究,五年前她來到我們中國文化研究所,創辦休閑文化研究中心並擔任主任。她是龔育之介紹來的,原《自然辯證法》編輯部的工作仍繼續。可以想見她和以自然辯證法名家的龔育之的淵源,以及和“老少年”於光遠的淵源。她開的休閑學的研討會,光遠、育之必來,我有時錯位側席,也是為了見到育之。我說你知道嗎?我和龔育之可是淵源有自嗬。其實我比育之小十二歲,和湯一介、樂黛雲、孫長江、李澤厚,也是如此。電話裏找湯一介,樂黛雲接聽,有時我會說:“小弟劉夢溪。”但他們似乎也不覺得我比他們小,可能這就是所謂忘年吧。馬惠娣第二天清晨告訴我噩耗,當天下午打電話給小禮,我說二十多年前電影界有一對夫婦,感情甚篤,男的走了,女的幾乎沒落淚,送走夫君的當天晚上,就閉門續寫先生未竟的長篇小說,直到完成出版。6月21日,趕去為育之送行,和小禮握手,她說:“我一定按你說的做。”
但昨天夜裏小禮發來了她寫的《花堪折時直須折》,記育之的病和直到離去的情形,和老龔的一篇遺稿《記我的第三個上級》,寫於光遠。我感到了小禮的寂寞。“花堪折時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是他們初識相愛時,互相勉勵的話。小禮用做文章的標題,如今有點像讖語了。而育之最後一篇文章寫的是於光遠,口述,沒有完全定稿。龔育之最後的文章,不寫於光遠又寫誰呢?於光遠不最後寫,他怎麼能夠呢?於光遠是伴隨他一生的人物,知遇之情,惺惺相惜,命運同濟,榮辱與共。人們見到於光遠,總會想起龔育之。說起龔育之,也會提到於光遠。記得90年代的第一年或是什麼時候,老龔說起,他遭遇了一次不能不回答的提問。“你對於光遠怎麼看?”“他離開馬克思主義就沒飯吃了。”提問者不以為然:“你還這麼看!”可是他以及我們,對於光遠又能怎麼看呢?
前兩年一次會上,光遠突然說他是新自由主義。我對“主義”向來不很敏感,包括“自由主義”等名目,知之甚少,“自由主義”前麵再加一個“新”字,更茫乎其若迷了。不過於光遠當飯吃的馬克思主義,看他自得自喜的進餐模樣,很容易覺得那味道是不錯的,至少火候掌握的比較合宜。我和光遠,認識多年,但不特別熟悉,遠沒有和龔育之熟。但一次他向我提出,流行歌曲的歌詞很特別,值得研究文化的人關注,不妨開一個專題研討會,題目就叫“流行歌曲歌詞的文化批評”,由我主持。他不知道我是不喜歡開會的人,尤其不喜歡主持會議。所以這個會至今未開,雖然所裏同仁都覺得題由甚具創意,並非沒有開一開的價值。
龔育之遺稿《我的第三個上級》,寫了一些不為人所知的於光遠的軼事,比如50年代初期“肅反”,他們單位一個人的弟弟,被所在機關懷疑是暗藏的“反革命”,那個機關要求配合,要求在弟弟隔離審查期間哥哥不去探望。其實,他哥哥還是悄悄地去了。於是追查,這位哥哥被逼得山窮水盡才承認有此事。擔任該單位領導的於光遠說:“關心自己的弟弟,去看望一下,這是人之常情。我看算不了什麼問題,不必抓住不放。”育之說光遠這番話,使他腦子開了竅,轉變了思路和態度。陳寅恪標舉對古今人物的“了解之同情”的態度,揆情度理,於光遠當時能夠如此,自屬難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