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了解之同情 3.《念育之》(3 / 3)

育之的文章裏還講到另外一件事,就是葉德輝的死。葉是湘省大儒,字煥彬,1864年生於長沙,光緒十八年(1892)進士,淹通文史,精於版本目錄之學。原來隻讀過他的《書林清話》,後來由於研究陳寶箴和1895至1898年的湖南新政,這個人物的輪廓逐漸清晰起來。他是守舊派的一員大將,地位僅次於王先謙,而比王先謙更為強硬。抵製梁啟超主講時務學堂(曰“將禍我湘人”),評點維新學政新徐仁鑄的《軒今語》,逼走南學會主講皮錫瑞,都是此人所為。故1898年八月政變,維新派受挫,王、葉詩詞往還,互相稱賀,以至王先謙許葉是當代的韓愈,有“摧陷與廓清之功”。而維新派的先鋒譚嗣同和唐才常,也是湘省人士,其強硬態度又在葉德輝之上。譚嗣同說:“才常橫人也,誌在鋪其蠻力於四海,不勝則以命繼之。嗣同縱人也,誌在超出此地球,視地球如掌上,果視此軀曾蟣虱千萬分之一不若。”當我勾沉發覆湖南新政這段曆史故實時,義寧父子(陳寶箴、陳三立)固是題旨所在,其中所看到的湘人的拗強性格,亦不無感歎。雖然,“地齊”隻是論學衡人的一項參酌條件,人物之妍蚩美惡,豈地域所能決定哉。龔育之也是湘人,其性格尚不如是也。可見如太炎先生所說,“地齊”之外,“政俗”亦至關重要。

葉德輝之死就與“政俗”有關。發生在1927年4月的這件事,不是一件小的事情,甚至兩個月後自殺於昆明湖的王國維,與之也不無連帶,哪怕僅僅是心理上的連帶。龔育之發表在《中國文化》上的文章,為我們透露了一條關於此公案的後續消息。這就是事過四十年之後的1968年10月,毛公曾放話:“對於這種大知識分子,不宜於殺,那個時候把葉德輝殺掉,我看是不妥當的。”育之說馮友蘭《三鬆堂自序》對此有記載。可惜毛公說那個時候他不在湖南,否則也許此曆史的頁冊會作另外的書寫?

龔育之的記憶力是驚人的。一次我和他探討“一目十行”是否可能的問題,他說自己做不到,不過聽說有一種閱讀方法,不是按字按句按行,而是按頁,就像照相一樣,停留三秒左右,整個一頁就記住了。但他說在書店裏,如果從一個書架的左邊看到右邊,速度不快不慢,他可以記住全部書名。我好奇自試多次,所記不過十之四五,比育之差遠了。還有他的讀書之博,也令人驚歎。他的專業方向主要是哲學和自然科學理論,近二十年旁涉黨史文獻和法律政策。但新時期以來,他讀了大量當代文學作品,包括王蒙、張潔、劉心武、王安憶、賈平凹等。張潔的《沉重的翅膀》頗受他的讚賞。一次他問我《廢都》看過沒有,我說隻看了開頭。問他的印象,他說一般。

我結識育之,緣於老友孫長江的介紹,1973年秋天,他們兩位同在一個臨時的教育刊物,約請我寫一篇探討《紅樓夢》與傳統教育思想的關係的文章。育之天生君子相,五官堂正,心宅透明,初見之下,即生好感。此後便常相往還。當時士晦民困,生命倒懸,友朋相見無雜言,但道妖氛惡。鄧的複出與受製,給他帶來了欣悅與困擾。他參與過諸多取向不同的文件的起草,文字上與聞國政,乾嘉諸老秉持的“實事求是”之義,他未敢或忘。此蓋因科學立命始終是他的本我。但應製之文,捉刀之筆,其身不由己之艱難險阻,亦當為知者知之。

《石頭記》早期抄本的一位署名脂硯齋的評者,頗諳作者身世閱曆,常發為感歎:“屈指三十五年矣!”我和龔育之的相識相遇,今年恰好也是三十五年。沒有想寫文章,隻送了一副挽聯:“立命科學,不忽小節,敬謹修為,強記博聞,遍讀百家書萬卷;與聞國政,能全大體,憂先樂後,公私判然,安定天下筆一枝。”不敢稱工,取意而已。但看了小禮的文章,文思湧動,往事如昨,拉雜寫來,謹以為念——距育之之逝已一個整月矣。

2007年8月11日於京東寓所

載2007年8月26日《文彙報》